「這裡有一封信,」她牽動了一下嘴角說道,根據這一熟悉的動作,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立刻斷定,這是一封不愉快的信。在各個方面卡色都是一個深明事理和頭腦冷靜的人,可就是始終擺脫不了這種女人的習氣:凡是得到什麼消息,不管是好是壞,肚子裡總是藏不住,一邁進門檻就會讓它冒出來。
「那好吧,」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有點生氣了,「索性把我整死好了!整吧,既然這比什麼都重要。」
但是,讓話冒出來以後,卡色心裡就有所解脫,能夠像正常人那樣說話了。
「不,沒什麼,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她有點後悔了。「賭,你怎麼樣?你怎麼樣,帕西克?打針的情況,我都知道了,因為星期五我給護士長打過電話,昨天上午也打過。要是有什麼不好的反應,我早就趕來了。但我聽說情況非常好,是嗎?」
「打針的情況倒是很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肯定了這一點,他對自己的堅強表示滿意。「可這裡的環境,卡芭…真夠嗆!」於是,這裡的種種令人灰心喪氣和有苦難言的事情,從葉夫列姆和啃骨者起,一齊湧上心頭,他不知道該從哪一件事開始訴苦為好,結果卻痛心地說:‘哪怕能用上個單人廁所也好!這裡的廁所成什麼樣子!隔也不隔開!誰都看得見誰。”
(在工作單位裡,魯薩諾夫總是到另外一層樓去上廁所,那地方不是大家都可以去的。)
卡色理解他的心情是多麼不好,需要吐一吐怨氣,所以不打斷他的傾訴,反而一次次引導他說下去,直到他漸漸把滿腹的怨氣都傾吐出來,提出那個得不到回答而又無可奈何的問題:「給醫生們發工資是為了什麼?」卡芭詳細問他打針過程中和打針以後的自我感覺,問他對腫瘤有什麼感覺,並且解開他的圍巾看了看,甚至還說,在她看來,腫瘤稍稍變得小了一點。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知道,腫瘤並沒有縮小,但是聽說有可能小了些,他心裡還是高興的。
「至少沒有擴大,是吧?」
「沒有,一點也沒擴大!當然沒有擴大!」卡色對此確有把握。
「只要能停下來,不再發展就好!」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說,像在懇求,他的聲音含着眼淚。「只要能停下來,不再發展就好!否則,再這樣發展下去,過一個星期,那還得了!·……那不就…」
不,他不敢說出這個詞來,不敢往那黑洞洞的無底深淵裡看」一眼。然而,他是多麼不幸,這一切又是多麼危險!
「下一針是明天打。星期三再打一針。萬一不見效呢?那該怎麼辦?」
「那就去莫斯科!」卡芭斬釘截鐵地說。「就這麼決定好了:如果再打兩針還不見效,那就坐飛機去莫斯科。你星期五已經往那裡打過電話了,而後來你自己改變了主意;我也給申佳乎掛過電話,還去找過阿雷莫夫夫婦,阿雷莫夫親自往莫斯科打電話瞭解,原來不久前你的這種病只能在莫斯科治,所有的病人都往那裡送,可他們,你瞧,為了培養當地的專家,便着手在這裡接診治療。總而言之,反正醫生都十分可惡!既然活人成了他們的加工原料,他們還有什麼權利談論生產成就?不管怎麼說,我就是恨這些個醫生!」
「是,是啊!」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懷着痛苦的心情表示同意。「是啊!這話我在這裡也對他們說過!」
「我還討厭那些個教書的!為了馬伊卡的事,他們給我添了多少麻煩!而為了拉夫裡克,豈不也是這樣?」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擦了擦眼鏡:
「如果是在我當校長的時代,那還可以理解。當時,教書的都是異己分子,跟我們不是一條心,而我們的直接任務就是使他們就範。可是現在,現在我們可以向他們提出要求了吧!」
「對,你聽我說!所以我認為把你轉到莫斯科去不會有多大問題,走走門路,總可以找到理由。況且,阿雷莫夫已經跟他們說妥了,讓他們在那邊設法把你安置在一個較為滿意的地方。怎麼樣?……等打了第三針再說,好嗎?」
他們就這樣商定了明確的計劃,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心裡也感到輕鬆些了。總不能在這個散髮霉味的窟窿裡乖乖地等死!魯薩諾夫一家一輩子都是積極主動、講究實幹的人,只有在發揮主動精神的過程中他們的內心才能保持平衡。
今天他們沒有必要匆匆忙忙,只要能在這裡跟妻子多坐一會兒而不回到病房裡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就會感到幸福。他覺得有點兒冷,因為外面的門經常打開;卡皮托列娜·馬特維耶夫娜便把自己肩上的披巾從大衣裏邊抽出來,把他裹上。長椅上坐在他們旁邊的人正好也都乾乾淨淨、很有教養。因此,不妨多坐一會。
他們不慌不忙地逐一討論生活中由於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生病而中斷了的各種問題。只有懸在他們頭上的一件主要的事情他們加以迴避:病情惡化的結局。針對這種可能出現的結局,他們提不出任何解決方案,無法採取任何措施,做不出任何解釋。他們對這種結局毫無思想準備,僅僅根據這一點來說,就不會出現這種結局。
(誠然,妻子頭腦裡有時也閃過一些想法,比如,萬一丈夫死了,財產和住房的分配方案,但是他倆如此受到樂觀主義精神的熏陶,心裡都覺得寧願讓這些事情處于糊裡糊塗的狀態,也比大傷腦筋預先安排或者立下什麼悲觀失望的遺囑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