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頁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正式坐了起來,戴上了眼鏡,一面保護好腫瘤,一面轉過瞼去,弄得鐵網床軋軋作響,他說:
「您說話能不能客氣點兒?」
那個無禮的傢伙做了個鬼臉,壓低了聲音回答說:
「別來惹我,我又不是您手下的人。」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帶著怒火盯着他,但這對啃骨者一點也不起作用。
u好吧,可是開着燈做什麼呢?”魯薩諾夫採用平心靜氣交談的方式。
「摳屁股眼兒,」科斯托格洛托夫存心無禮。
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頓時感到呼吸困難,儘管他對病房裡的空氣似乎已經習慣了。應該在
20分鐘之內讓這個無賴出院去幹活兒!但是此刻拿不出任何可以施加影響的具體辦法。
「如果要看書或者做別的事情,可以到走廊上去,」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公正地指出。「您為什麼要把大家的權利據為己有?這裡的病人情況不同,應當區別對待麼……」
「會區別對待的,」對方反唇相譏。「將來會給您登訃告,註明某某年人黨,而我們死後,腳朝前抬出去就算拉倒。」
這樣桀驁不馴,這樣肆無忌憚的人,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還從未遇見過,也不記得還有過。他甚至不知所措——怎樣對付呢?總不能向那個丫頭訴苦去。看來,暫時只好以保持尊嚴的方式中止談話。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摘下了眼鏡,謹慎地躺下,並用毛巾矇住了臉。
他簡直被氣炸了,也為自己耳朵軟,同意住進這所醫院而懊惱。不過明天就出院還不算晚。
他的表指示的時間是剛過
8點。有什麼辦法呢,此時他已決定忍受一切。他們總歸會安靜下來的。
可是又開始有腳步聲了,床與床之間也開始顫蕩,毫無疑問,這意味着葉夫列姆回來了。他的腳步使房間的舊地板產生了反應,這種反應又通過病床和枕頭傳給了魯薩諾夫。不過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決定忍耐,不去指責他。我們的居民身上還有多少未被根除的愚昧的東西啊!背着如此沉重的包袱怎麼能把他們帶進一個新的社會呢!
晚上的時間拖得沒有個盡頭!護士開始走進走出——一次,二次,三次,四次,給這個人拿來藥水,給那個人送來藥粉,給第三個和第四個打針。阿佐夫金在打針的時候叫喊了起來,又央求給他拿一個熱水袋來鎮疼。葉夫列姆繼續來回走動,一刻也不停。艾哈邁占跟普羅什卡雖然各自獃在床上,卻隔着老遠在交談。
好像隻在這時他們才真正有了精神,似乎什麼心事也沒有,也沒什麼病要治。就連焦姆卡也沒躺下睡覺,而是走過來坐在科斯托格洛托夫床上,於是乎兩個人差不多就在帕維爾·尼古拉耶維奇耳邊嘮叨個沒完。
「我想儘量多看些書,」焦姆卡說,「趁現在有時間。我想考大學。」
「這很好。不過你要知道,唸書不能增添智慧。」
(啃骨者在向這個孩子灌輸什麼!)
「怎麼不能增添?!」
「就是不能。」
「那什麼能增添智慧呢?」
「是……生活」
焦姆卡沉默了一會兒,回答道:
「我不同意這種看法。」
「我們部隊裡有過那麼一個政委,叫帕什金,他總是說,唸書不能增添智慧。軍銜也不能增添智慧。有的人給加了一顆星,就覺得增加了智慧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
」
「這麼說,讀書沒有必要?我不同意。」
「誰說沒有必要?儘管讀好了。只是你自己要心中有數,智慧不在這裡。」
「那麼智慧在哪裡呢?」
「智慧在哪裡?你要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要相信耳朵。你是想考什麼系呢?」
「這我還沒有決定。想考歷史系,也想考文學系。」
「那理工科呢?」
「這我不想。」
「奇怪。我們那個時候才是這樣。可現在所有的年輕人都喜歡科技。你不喜歡?」
「我……我最感興趣的是社會生活。」
「社會生活?……噢,焦姆卡,懂得科技,你會生活得比較安穩。你最好還是去學組裝收音機。」
「我幹嗎要那『比較安穩』!……眼下,要是我得在這兒住上兩個月,我就該趕上
9年級下半年的功課。」
「可教科書呢?」
「我這兒有兩本。立體幾何可真難。」
「立體幾何?!去拿來看看!」
聽得見那少年去了又回來。
「是的,是的,是……基謝廖夫編的那本立體幾何,老本子了……還是那一本……。直線與平面相平行……。如果一條直線與平面上的某條直線是平行的,那麼它與平面本身也是平行的……嘿,這才算得上是一本書,焦姆卡!大家都這麼寫書就好了!一點也不厚,薄薄的,是嗎?可裡麵包含着多少內容啊!」
「這本書要教一年半。」
「想當年我也是學的這個本子。那時我把它學透了。」
「那是什麼時候?」
「我這就告訴你。當年我也是上
9年級,從下半年開始學…就是說,是在
1937年和
1938年。真難以置信還會有書念。當時我最喜歡的是幾何學。
」
「後來呢?」
「什麼後來?」
「中學畢業以後?」
「中學畢業以後我考上了大學最好的專業——地球物理。」
「這是在哪兒?」
「還是在列寧格勒。」
「那麼後來呢?」
「我唸完了一年級,可就在
1939年
9月,征
19歲的青年服兵役的命令頒佈了,我也就被征走了。」
「後來呢?」
「後來就在正規部隊裡服役。」
「後來呢?」
「後來,你還不知道嗎?戰爭爆發了。」
「那時您是軍官?」
「不,是中士。」
「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