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雖不我知,吾無一毫慍怒以間斷吾性之樂,聖人恐學者樂之有息也,故又言此。所謂不怨不尤,與夫樂在其中,不改其樂,皆是樂無間斷否」云云。
樂是心之本體。仁人之心,以天地萬物為一體,欣合和暢,厚無間隔。來書謂「人之生理,本自和暢,本無不樂,但為客氣物慾攪此和暢之氣,始有間斷不樂」是也。時習者,求復此心之本體也。
悅則本體漸復矣。朋來則本體之欣合和暢,充周無間。本體之欣合和暢,本來如是,初未嘗有所增也。就使無朋來而天下莫我知焉,亦未嘗有所減也。
來書雲「無間斷」意思亦是。聖人亦只是至誠無息而已,其工夫只是時習。時習之要,只是謹獨。謹獨即是致良知。
良知即是樂之本體。此節論得大意亦皆是,但不宜便有所執著。
來書雲「韓昌黎博愛之謂仁一句,看來大段不錯,不知宋儒何故非之?以為愛自是情,仁自是性,豈可以愛為仁?愚意則曰:性即未發之情,情即已發之性,仁即未發愛,愛即已發之仁。如何喚愛作仁不得?言愛則仁在其中矣。孟子曰:惻隱之心,仁也。周子曰:愛曰仁。
昌黎此言,與孟、周之旨無甚差別。不可以其文人而忽之也」云云。
博愛之說,本與周子之旨無大相遠。樊遲問仁,子曰:「愛人。」愛字何嘗不可謂之仁歟?昔儒看古人言語,亦多有因人重輕之病,正是此等處耳。然愛之本體固可謂之仁,但亦有愛得是與不是者,須愛得是方是愛之本體,方可謂之仁。
若只知博愛而不論是與不是,亦便有差處。吾嘗謂博字不若公字為盡。大抵訓釋字義,亦只是得其大概,若其精微奧藴,在人思而自得,非言語所能喻。後人多有泥文著相,專在字眼上穿求,卻是心從法華轉也。
來書云:「《大學》云:如好好色,如惡惡臭。所謂惡之雲者,凡見惡臭,無處不惡,固無妨礙。至于好色,無處不好,則將凡美色之經于目也,亦盡好之乎?《大學》之訓,當是借流俗好惡之常情,以喻聖賢好善惡惡之誠耳。抑將好色亦為聖賢之所同,好經于目,雖知其姣,而思則無邪,未嘗少累其心體否乎?《詩》雲。
有女如雲,未嘗不知其姣也,其姣也,匪我思存,言匪我見存,則思無邪而不累其心體矣。如見軒冕金玉,亦知其為軒冕金玉也,但無歆羡希覬之心,則可矣。如此看,不知通否」云云。
人于尋常好惡,或亦有不真切處,惟是好好色,惡惡臭,則皆是發於真心,自求快足,會無纖假者。《大學》是就人人好惡真切易見處,指示人以好善惡惡之誠當如是耳,亦只是形容一誠字。今若又于好色字上生如許意見,卻未免有執指為月之病。昔人多有為一字一句所牽蔽,遂致錯解聖經者,正是此癥候耳,不可不察也。
中間雲「無處不惡,固無妨礙」,亦便有受病處,更詳之。
來書云:「有人因薛文清過思亦是暴氣之說,乃欲截然不思者。竊以孔子曰: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亦將謂孔子過而暴其氣乎?以愚推之,惟思而外于良知,乃謂之過。若唸唸在良知上體認,即如孔子終日終夜以思,亦不為過。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慮,尚何過哉」云云。
「過思亦是暴氣」,此語說得亦是。若遂欲截然不思,卻是因噎而廢食者也。來書謂「思而外于良知,乃謂之過,若唸唸在良知上體認,即終日終夜以思,亦不為過。不外良知,即是何思何慮」,此語甚得鄙意。
孔子所謂「吾嘗終日不食,終夜不寢以思,無益,不如學也」者,聖人未必然,乃是指出徒思而不學之病以誨人耳。若徒思而不學,安得不謂之過思與!
答劉內重
乙酉
書來警發良多,知感知感!腹疾,不欲作答,但內重為學工夫尚有可商量者,不可以虛來意之辱,輒覆書此耳。
程子云:「所見所期,不可不遠且大。然而為之亦須量力有漸,志大心勞,力小任重,恐終敗事。」夫學者既立有必為聖人之志,只消就自己良知明覺處樸實頭致了去,自然循循日有所至,原無許多門面折數也。外面是非毀譽,亦好資之以為警切砥礪之地,卻不得以此稍動其心,便將流於心勞日拙而不自知矣。
內重強剛篤實,自是任道之器,然于此等處尚須與謙之從容一商量,又當有見也。眼前路徑須放開闊,才好容人來往,若太拘窄,恐自己亦無展足之地矣。聖人之行,初不遠於人情。魯人獵較,孔子亦獵較。
鄉人儺,朝服而立於阼階。難言之互鄉,亦與進其童子。在當時固不能天惑之者矣。子見南子,子路且有不悅。
夫子到此如何更與子路說得是非?只好矢之而已。何也?若要說見南子是,得多少氣力來說?且若依着子路認個不是,則子路終身不識聖人之心,此學終將不明矣。此等苦心處,惟顏子便能識得,故曰「于吾言無所不悅」。此正是大頭腦處,區區舉似內重,亦欲內重謙虛其心,宏大其量,去人我之見,絶意必之私,則此大頭腦處。
自將卓爾有見,當有「雖欲從之,末由也已」之嘆矣!大抵奇特斬絶之行,多後世希高慕大者之所喜,聖賢不以是為貴也。故索隱行怪,則後世有述焉,依乎中庸,固有遁世不見知者矣。學絶道喪之餘,苟有以講學來者,所謂空谷之足音,得似人者可矣。必如內重所云,則今之可講學者,止可如內重輩二三人而止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