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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句雖是言登臨覽景,其實已轉而省察自身。「閒」之一字,飽含了自己遭貶謫無可作為的莫大痛苦。「徘徊」二字,也是下片唯一自鑄之語,但它所關消息甚大,暗示着詞人此時心態由外向轉而內向之一過渡。輾轉徘徊,反思內心,正是「一寸相思一寸灰」。
結筆取李義山《無題》「颯颯東風細雨來」詩句,沉痛至極,包孕至廣。東坡黃州詩《寒食雨二首》云:「君門深九重,墳墓萬裡。也擬哭途窮,死灰吹不起」,正是結筆乃至全詞的極好註腳。
君門不可通,故國不可還,兩般相思,一樣寒灰。東坡黃州,自有人所熟知的曠達一面,可也有心若死灰的另一面,此詞反映的就是東坡當時心態中灰色的一個側面。
此詞落墨于酒筵,中間寫望鄉,結穴于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反思,呈現出一個從向外觀照而返聽收視、反觀內心的心靈活動過程。由外向轉而內向,是此詞特色之一。而此詞則證明,東坡詞橫放傑出風格之外,更有內斂綿邈之一體。若進一步知人論世,則當時東坡之思想蘄向,實已從前期更多的向外用力,轉變為更多的向內用力。
南宋施宿《東坡先生年譜》元豐三年(
1080)譜云:「到黃(州)無所用心,輒復覃思于《易》、《論語》,端居深念,若有所得。」可見此詞呈現反觀內心之特色並非偶然。同時,詞中取唐人詩句無一而不切合詞人當下之現境、命運、心態,既經其靈氣融通,遂煥然而為一新篇章,具一新生命。集句為詞,信手拈來,渾然天成,如自己出,是此詞又一特色。
東坡這首集句詞之成功,足見其博學強識,更足見其思想之自由靈活。
選取前人成句合為一篇叫集句。這本是詩之一體,始見于西晉傅咸《七經詩》。宋代自石延年、王安石到文天祥,都喜為集句詩,天祥《集杜詩》二百篇最為著名。王安石以集句為詞,開詞中集句一體。
蘇軾作有《南鄉子。集句》三首,這是其第二首,詞中所集皆唐人詩句。詳審詞意,當作於貶謫黃州時期。
●南鄉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 蘇軾
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
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
佳節若為酬?
但把清樽斷送秋。
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是蘇軾貶謫黃州期間,于元豐五年(
1082)重陽日郡中涵輝樓宴席上為黃州知州徐君猷而作。詞中抒發了作者以順處逆、曠達樂觀而又略帶惆悵、哀愁的矛盾心境。作者以詩的意境、語言和題材、內容入詞,緊扣重九樓頭飲宴,情景交融地抒寫了自己的胸襟懷抱。
詞的上片寫樓中遠眺情景。首句「霜降水痕收,淺碧鱗鱗露遠洲」,描繪大江兩岸晴秋景象。江上水淺,是深秋霜降季節現象,以「水痕收」表之。「淺碧」承上句江水,「鱗鱗」是水泛微波,似魚鱗狀:「露遠洲」,水位下降,露出江心沙洲,「遠」字型現的是登樓遙望所見。
兩句是此時此地即目之景,勾勒出天高氣清、明麗雄闊的秋景。
「酒力漸消風力軟,颼颼,破帽多情卻戀頭」,此三句寫酒後感受。「酒力漸消」,皮膚敏感,故覺有「風力」。而風本甚微,故覺其「力軟」。風力雖「軟」,仍覺有「颼颼」涼意。
但風力再軟,仍不至于落帽。此三句以「風力」為軸心,圍繞它來發揮。晉時孟嘉落帽于龍山,是唐宋詩詞常用的典故。蘇軾對這一典故加以反用,說破帽對他的頭很有感情,不管風怎樣吹,抵死不肯離開。
「破帽」這裡具有象徵隱喻意義,指的是世事的紛紛擾擾、官場的勾心鬥角。作者說破帽「多情戀頭」,不僅不厭惡,反而深表喜悅,這其實是用戲謔的手法,表達自己渴望超脫而又無法真正超脫的無可奈何。
下片就涵輝樓上宴席,抒發感慨。「佳節若為酬,但把清樽斷送秋」兩句,化用杜牧《重九齊山登高》詩「但將酩酊酬佳節,不用登臨怨落暉」句意。「斷送」,此即打發走之意。政治上所受重大打擊,使他對待世事的態度有所變化,由憂懼轉為達觀,這乃是他黃州時期所領悟到的安心之法。
歇拍三句申說為何要以美酒斷送秋。「萬事到頭都是夢」是化用宋初潘閬「萬事到頭都是夢,休嗟百計不如人」句意。「明日黃花蝶也愁」反用唐鄭谷詠《十日菊》中「節去蜂愁蝶不知,曉庭還繞折殘枝」句意,意謂明日之菊,色香均會大減,已非今日之菊,連迷戀菊花的蝴蝶,也會為之嘆惋傷悲。此句以蝶愁喻良辰易逝,好花難久,正因為如此,今日對此盛開之菊,更應開懷暢飲,盡情賞玩。
「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這與蘇軾別的詞中所發出的「人間如夢」、「世事一場大夢」、「未轉頭時皆夢」、「古今如夢,何曾夢覺」,「君臣一夢,古今虛名」等慨嘆異曲同工,表現了蘇軾後半生的生活態度。他看來,世間萬事,皆是夢境,轉眼成空;榮辱得失、富貴貧賤,都是過眼雲煙;世事的紛紛擾擾,不必耿耿于懷。如果命運不允許自己有為,就飲酒作樂,終老餘生;如有機會一展抱負,就努力為之。這種進取與退隱、積極與消極的矛盾雙重心理,上詞中得到了集中體現。
●鵲橋仙·七夕送陳令舉 蘇軾
緱山仙子,高情雲渺,不學痴牛騃女。
鳳簫聲斷月明中,舉手謝時人欲去。
客槎曾犯,銀河波浪,尚帶天風海雨。
相逢一醉是前緣,風雨散、飄然何處?
蘇軾詞作鑒賞
這首詞詠調名本意,是為送別友人陳令舉而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