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象占卜書上所說的,您嚮往得太遠了。我看巴圖林諾只有一條出路:在別人還沒有把它拍賣之前,儘快把它賣掉。在這種情況下,您父親縱然很窮,但總還有幾個。至于您自己,那您就應該好好地想一想……“但我能想出什麼來呢?」我問自己。
“莫非要我到倉庫去求他?」
這次會面甚至使我翻譯《哈姆雷特》的工作有點冷淡下來。我是為了自己才翻譯它的,把它譯成散文。這部作品並非是我的心愛之物,只不過是我順手撿來的東西——那時我剛好想重新開始過一種真誠的、勞動的生活。我毫不延遲地着手翻譯,不久這工作便吸引了我,其困難反使我喜悅,使我興奮。
除了我當時總想當一名翻譯家之外,還想為自己將來開拓一個生活的泉源,不僅是為那不可改變的藝術享受。現在,我一回到家,就突然明白,這些願望都是不可靠的。我還瞭解,歲月流逝,而巴拉文無心地在我身上挑起的那些「幻想」,至今依然是幻想。關於我家的「困苦情況」我很快就忘掉了。
而「幻想」卻是另一回事……我其實幻想些什麼呢?譬如,巴拉文偶然提起高加索的事情——「你的祖祖輩輩在這種情況下都跑到高加索服務去了」,這又使我感到,只要能走上祖祖輩輩的地位,我願意獻出這半輩子……在集市上,有一個年輕的茨岡女人給我看手相。這些茨岡女人絶非是什麼新的東西!但她用有力的黑手指握著我的手時,我的感受是很多的,而且後來總使我想到她呵!她全身花花綠綠,自然,穿的是又黃又紅的破爛衣衫。她從塗滿頭油的小腦袋上取下披巾,不時輕輕地搖着兩腿,向我胡扯一些平素的無稽之言。使我苦惱的不僅是這雙大腿,這半睡不醒的愉快的眼睛和這兩片朱唇,而且是她身上顯露出來的某個遙遠地區的全部古物。
還使我苦惱的是,這裡又出現我的「祖祖輩輩」——他們有哪一個人沒有在這些茨岡女人手中算過命呢?這就是我同祖祖輩輩的暗中的聯繫,是要感觸到這種聯繫的渴求,因為,如果這個世界在我們看來是完全新的,那麼,難道我們會象現在這樣愛它嗎?
五
在那些日子裡,我經常感到自己彷彿停滯不前,經常帶著青年人的急躁性子驚訝地自問:在我周圍這個莫名其妙的、永恆的大千世界中,在過去與未來的無限中,在巴圖林諾以及我個人這種空間和時間的侷限中,我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我看見,我和任何人的生活只是日與夜、工作與休息、相會與閒聊、愉快與煩惱,有時是一些所謂大事件的互相交替,是各種印象、景物和容貌的雜亂無章的堆積,而這些東西又不知為什麼和怎麼樣只有最微小的一部分留在我們身上。我們的生活只是毫不連貫的思想與感情的不斷奔流,片刻也不讓我們安靜。它是對過去的紊亂的回憶和對未來的模糊的猜測。而且,它還是這樣的一種東西,其中彷彿也包涵着生活的某種真諦、意義和目的,但主要的還是怎麼也不能捉摸和表達的東酉。
因此,生活也就是一種永恆的等待,不僅等待幸福,等待十全十美的幸福,而且還等待一種東西,這種東西一旦到來,那麼生活的真諦和意義就會突然全部顯露無遺「您,正象占卜書上說的,嚮往得太遠了。」的確,我心中完全嚮往生活。為什麼?也許,正是為了追求這個意義吧?
六
格奧爾基哥哥又到哈爾科夫去了,又是在明亮的、寒冷的十月的一天,當年他被押解到監獄去就是在這樣的一個日子。我送他到車站去。我們在一些踏壞了的、亮澄澄的路上疾馳,興緻勃勃地談論未來,藉以驅走別離的傷感,驅散心中對蹉跎歲月的隱痛,這是任何一種離別都會作出的最後結論,企求從此永遠結束這種生活。「上帝保佑,一切都會好的!」哥哥說,他十分自愛,不願使自己傷心,不願沖淡自己對哈爾科夫的生活的希望。
「我稍為弄清環境和搞到一點錢之後,就立刻寫信叫你來。情況如何,到時候再看……你想抽菸嗎?」他說,高興地看著我如何生平第一次笨拙地抽起煙來。
我一個人回家,心情特別憂鬱和沉悶。甚至有點叫人不敢相信,我們大家很久以來都暗中擔憂的事情果然來了,哥哥已經不在身邊,我一個人駕車往回走,明天醒來我一個人在巴圖林諾。可在家裡等待我的還有更大的不幸。我在寒冷的、深紅色的薄暮時分回到家。
卡巴爾金卡拉邊套,一路上都不讓轅馬休息。回來以後,我沒有照顧到它,他們也沒有領它遛一遛就給它水喝。它滿身大汗,拚命打寒戰,沒被馬衣就站了一個寒冷的通宵,到早晨就倒斃了。中午,我走到花園後邊的小草地上,卡巴爾金卡已被拖到這裡。
噢,世界多麼空曠,多麼明亮,太陽緘默無言,多麼象個墳墓,空氣多麼寒冷、透明,田野多麼輝耀、寂靜!卡巴爾金卡已變成一具屍體,難看地躺在草地上,腫脹了的腰側高高地鼓起,瘦長的馬頸和平躺着的頭顱遠遠扭在一邊。一些小狗已在它的腹部幹起來了,貪慾地走來走去,扯破它的肚皮。成群老鴉在旁邊站着,等待時機。當小狗無恥地在那裡閙得正歡,唔唔呶呶叫的時候,老鴉有時兇猛地飛起來,突然撲向它們齜牙咧齒的、血跡斑斑的嘴臉……早飯後,我獃獃地躺在自己的房間裡的沙發上,小方格窗子外,秋空一片蔚藍,光禿的樹木棵棵發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