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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卡巴爾金卡的鐵蹄已在馬路上、大街上快樂而激動地敲響着……城裡比較安靜,比較暖和。這裡還是黃昏,而不是那漆黑的、在野外早已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我走到納扎羅夫的客棧大院,下了馬就徑直去吃晚飯……
那一個晚上我思緒萬千!未必能說,由於我已在一個有名的雜誌上發表文章,已躋身于著名作家之列,我就真的如此激動,感到三生有幸了。我記得,當時我差不多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我只不過有些興奮,雖然興奮得也夠厲害,但我卻能完全控制着自己的感情,使自己整個身心都保持鎮靜,能夠接受和領略一切事情。那天晚上使我非常快樂的是這個秋天傍晚的城市和我快步走到納扎羅夫客棧大門的情景。
我一走到大門,就握住弔在門洞裡的一個生鏽的鐵環,猛力向院里拉響鈴鐺。接着我聽見門後石板路上有一個跛腳的看門人走路的聲音,他出來給我打開大門。到處是牲口糞的院子使人有一種舒適之感。在黑暗的屋檐下,在一個露天的敞棚裡,停放著許多大車,馬兒在吃草,發出嚼食的沙沙聲。
在前屋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地方,有一個土裡土氣的舊廁所,放出一陣惡臭。我提起凍麻了的雙腳,踏上木板台階,順着腐爛的階梯走進穿堂。在這裡,我摸進屋大門的把手摸了很久。突然,門打開了,裡面是一個明亮的、溫暖的廚房,坐滿了人,滿屋是一股熱騰騰油膩膩的醃牛肉氣味——一些農民正在吃晚飯。
廚房後邊,有半廂屋子是乾淨的。擺着一張大圓桌,一盞弔燈照得通明。在桌子跟前,為首的是一個肥胖的老闆娘,她滿臉麻子,上唇長得細長;老闆是個老頭兒,愁眉苦臉,目光森嚴,一副庸俗的小市民模樣;他骨骼粗大,一頭棕褐色的直髮,長着一隻蘇茲達爾人的尖鼻子,象是一個舊教徒。此外,還有許多風吹日曬、皮膚黝黑和粗糙的人在一起吃飯,他們都穿著斜領襯衣,外加一件背心……除了老闆之外,大家都喝伏特加酒,都從一隻公用的大湯碗裡用匙羹吃肉湯,湯上面浮着一層油,而且還有月桂葉……哎呀,我感到這多麼愜意呵!唉,這荒野的、令人憂鬱的黑夜,這晚間友愛的城市生活,這些正在吃喝的農夫和市民,就是說,這整個古老的落後羅斯,她的粗野、複雜、力量和善於持家的風氣,以及我對神話般的彼得堡、莫斯科和一些著名作家的朦朧幻想,兼且我此刻也想喝酒,也想狼吞虎嚥地吃這城裡鬆軟的白饅頭和菜湯,這一切都使人感到多麼愜意呀!
的確,我酒足飯飽了,以至後來大家散了席,各自在院子、廚房、正房裡隨便找個位置躺下來,熄了燈火,睡得打鼾,一任臭蟲和蟑螂支配的時候,我還久久地坐在台階上,光着腦袋,任十月夜間的空氣清潔自己有點昏暈的頭腦,在黑夜的寂靜中,我有時傾聽遠方某處伴舞的槌擊聲,這聲音沿著冷落的街道傳來,有時傾聽在屋檐下平靜地嚼食的馬的咯吱聲,這聲音偶爾被一陣爭鬥和凶狠的尖叫聲打斷。我一邊聽,一邊以自己愉快和有點醉意的心靈考慮着什麼……
這一個晚上,我第一次想到遲早總要離開巴圖林諾。
十二
只有老闆們單獨睡在自己的臥室裡,由於神龕上有許多金銀聖像,這個臥室就象個小禮拜堂。神龕聳立在前面的屋角,上邊還弔著一盞深紅色的神燈。所以就象一座豎著的黑糊糊的陵墓一樣。我們大家,即我和其他五個真正的旅客,就睡在昨天吃晚飯的那個房間。
三個人睡在地板上,墊着韃靼式的毛氈,其餘三個,很可惜,其中包括我,則睡在象石板一樣硬梆梆的長沙發上,這些沙發床上安有一塊筆直的木板靠背。我一划着火柴,那些身子雖小,但十分惡毒的臭蟲就在枕頭底下四處亂爬。自然,它們咬了我一夜。在這暖和的、臭氣熏天的黑暗中,周圍一片鼾聲,因此黑夜就顯得長夜不旦。
而永無休止的槌擊聲有時拚命敲響,十分放肆,簡直就象在你窗下啪啦一聲爆裂一樣。老闆臥室的門扉半開着,那紅色的神燈直照我的眼睛,黑黢黢的十字形的燈架,顯出暗談的反光,影影憧憧,象是神話中一隻蜘蛛在大蛛網中一樣……但我一聽見主人醒來,就不管怎樣也起來了。睡在地板上的人開始打呵欠;起身穿上靴子。那廚娘在他們腳邊跑過去,在毛氈上拖着一隻煮開了的茶炊,用力一拖,茶炊撞到桌子上,弄出一股濃厚的煤氣,由於茶炊噴出濃厚的蒸氣,窗戶和鏡子立刻都變白了。
一個鐘頭之後我已到了郵局,終於收到了我的第一筆稿費和那本比世界上其它東西都更為美好的書。這本書很厚,裝幀美觀,封面蛋黃色。其中印着我的詩,這些詩初看起來彷彿不是我寫的,讀起來十分迷人,好似出自一個真的詩人之手。拿了稿酬之後,我就遵照父親的囑咐,去見一個名叫伊萬·安德烈耶維奇·巴拉文的糧食收購商,以便把我們打出來的糧食樣品拿給他看,並且打聽一下價錢,如果可能,就訂立預售合同。
我從郵局徑直去見他,一路上,來往的農夫和市民,都以奇異的眼光看一看這個穿著皮靴的青年,他頭戴藍色便帽,身穿腰間打褶的上衣,腳步愈走愈慢,甚至有時停下來,一頭沉埋在他眼前打開的那本書上的某一個地方。
巴拉文對我開始很冷淡,這種無緣無故的不友好態度,在我們俄國商人當中可以說是司空見慣的。他堆積糧食的倉庫的幾個大門直對著馬路。一個夥計把我領進這倉庫的內部,走到一扇裡面掛着紅布的玻璃門,他膽怯地敲了一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