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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也聽說過,有時第二天他就完全改換了口氣,恭恭敬敬地稱他為「可尊敬的尼古拉·巴甫洛維奇陛下……」。我父親一切都取決於他那貴族的情緒,但到底總有本質的東西吧?所以「逮住了」這個滿瞼鬍鬚的年輕裝卸工的時候,他就只好慌了神。
「費多爾·米海內奇真不幸!”談到這個裝卸工的父親時,他害怕地說。「大概,這個小傢伙要處死的。一定會處死的。」他對於重大的事件總是侃侃而談。
“活該,真活該!我很可憐那老頭子,但卻不能對他們講什麼客氣。我們就是講客氣才弄出法國革命的!我不會錯,我肯定,你們要記住我的話,這個額頭圓圓的、陰沉的蠢豬一定要當囚犯,要給全家丟醜的!」
現在,這種會醜和可怕的事情突然落到我家的頭上了,怎麼搞的呢?為什麼呢?總不能把哥哥也叫作額角圓圓的、陰沉的蠢豬吧。他的「犯罪活動」看來比蘇波金娜家小姐們的活動還更荒謬,更難以置信。蘇波金娜家的小姐雖說也屬於富貴的善良人家,但她們畢竟由於自己少女的愚蠢,隨隨便便就被什麼羅加喬夫的兄弟們弄糊塗了。
哥哥的「活動」是什麼,他是怎樣度過自己的大學生活的,我不很清楚。我只知道,這種活動還在中學的時候就已經開始了,那是在一個「著名的人物」,——一個叫杜勃羅霍托夫的師範生的領導下開始的……究竟是什麼東西促使我哥哥——一個只靠自己的奇才以優異的成績讀完中學和大學的人,去把自己全部青春的熱情獻給「地下工作」?莫非是彼拉和塞索伊卡②的悲慘的命運?無疑。他讀這本書的時候,曾不止一次地潸然淚下。但為什麼他象所有的同年人一樣,在諾沃謝爾基,在巴圖林諾都從不注意生活中的彼拉和塞索伊卡呢?在許多方面他都很象父親,無怪父親喝了兩三杯伏特加後說:
「不,好極了!我喜歡喝它兩蠱!讓它頭昏腦漲!」
讓它頭昏腦漲這句話本來是釀酒廠裡常說的,一但喝醉了的人也用它來表示自己感到年青和快樂,感到身上有一種愉快的萌動。感到已擺脫理性的束縛,擺脫日常事務的牽掛和約束。農民們談到伏特加酒時也這樣說:「儘量喝吧!喝了它人就可以解脫!」「羅斯就是縱酒作樂」這句名言看來並非象表面解釋的那樣簡單。難道裝瘋賣傻,漂泊流浪,宗教狂熱,自焚和一切暴亂,甚至那令人驚嘆的描述和俄羅斯文學引以為榮的文藝感染力同這種「樂趣」沒有血緣關係嗎?
①亞歷山大二世(
1818—
1881),一八五五至八一年的俄國皇帝尼古拉一世之子。
②彼拉和塞索伊卡是哪一作品的主人公,不詳。
十三
我哥哥改名換姓,易地遷居,藏了很久。後來,他認為沒有危險的時候,便來到巴圖林諾,但一到此間的第二天,就被憲兵逮住了。這是我們一個鄰居的管家去告密的。
事有湊巧,就在憲兵來到巴圖林諾的那天早晨,這個管家被一棵樹打死了,這棵樹是照他的吩咐在花園裡砍伐下來的。我當時想象出事的這幕情景至今還留在我的腦海裡。那是一個古老的大花園,當時秋色正濃,樹木疏落,秋風秋雨把滿園弄得凋零斑禿,到處結了寒霜,鋪滿敗葉,枝幹已經發烏。只剩下幾點黃黃紅紅的衣着。
一個清鮮明朗的早晨,陽光閃灼,林間草地上光彩熠熠,一束束暖和的金色的光柱在樹幹之間傾瀉着,它們流到窵遠的潮濕而寒冷的空間,流到底下陰暗的角落。那還沒有完全消散的晨霧,象一層薄煙似的映照着藍天的光澤。在兩條林蔭道的十字路口,一棵雄偉的百年械樹撐開巨大的樹冠,直插潮濕的明亮的晨空,那象黑色的花紋一樣的枝丫,有些地方還弔著淡黃色的齒狀的大葉。幾個只穿著襯衫的農夫,把帽子推到後腦勺,高高興興地嘿呼着,用閃亮的斧頭猛劈着,因年歲而變硬了的粗大的樹幹,越砍越深,。
與此同時,那管家把兩手插在衣兜裡,仰望着在空中抖動的樹梢。也許,他是在沉思,怎樣巧妙地埋伏下來,好逮住那個社會主義者的吧?但這時大樹突然嘩啦一聲,樹梢出其不意地向前傾倒,急速,沉重,可怕,嘩啦啦地穿過旁邊的樹枝,向他身上壓下來……
後來我多次到過這個莊園。它曾一度是屬於我母親的。愛敗家的父親,喜歡把一切都賣掉,老早就把這莊園拍賣而且把錢也花光了。新的領主死後,這個莊園又轉讓給一位住在莫斯科的「獲得葉卡捷琳娜勛章的太太」,從此就荒廢了。
土地分給農民,莊園只好聽天由命。我打大路走,經過這座莊園(它離大路只有一俄裡遠)的時候,常常拐進去;沿著一條寬闊的橡樹林蔭道走進這個莊園,進入寬敞的庭院,把馬留在馬廄附近,就轉身進屋……在俄羅斯文學中,有多少閒置的土地,多少荒蕪的花園總是被熱情地描寫過啊!為什麼荒涼、偏僻、破落會叫俄羅斯人的心靈感到如此親切和歡欣?我走到屋前,走過屋後的花園……馬廄、下房,糧倉以及空院周圍的其它雜用房屋,慘淡陰沉,變得十分刺眼。這些房屋破敗、倒塌,情景淒涼,菜園和打穀場也都雜草叢生,與後邊的田野連成一片。那用灰色薄板包鑲的木屋,自然也已陳腐、衰老,但一年一年更令人迷戀,我就特別喜歡欣賞它的帶小格框子的窗戶……當你偷偷地窺視這座古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