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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齒不清地喊着:「還有半支喀馬林舞曲!」)。整個馬戲團靜下來,浸沉在一種甜蜜的恐懼之中。幾個管馬員以快得可怕的步伐在舞台上奔跑,身後拖着一隻大鐵籠,而幕後突然傳來一聲巨大而奇怪的兇猛的吼叫。彷彿有人在那裡痛苦地呻吟和嘔吐一樣,接着,一股威力強大的呼氣,把特魯茨兄弟的整個帳蓬徹底震撼……
①謝列賽季耶夫斯基是莫斯科附近的一個地方。
十
我記得許多陰沉嚴酷的冬日,許多晦暗骯髒的解凍的日子,那時俄羅斯的縣城生活變得格外難堪,大家愁容不展,心緒煩燥,——俄羅斯人是多麼原始地服從于自然界的影響啊!世界上的一切都如生活本身一樣,以自己成為無用的東西而使人苦惱……
我記得,有時一連幾個星期都颳著漆黑的亞細亞的暴風雪,那時隱約可見的只剩幾座城裡的鐘樓。我記得耶穌受洗節前後的酷寒,它使人想到古代羅斯的腹地,想到那使「土地爆開一俄丈長的裂縫」的嚴寒。那時白皚皚的城市完全陷于雪堆之中。每逢晚上,潔白的獵產星座在藍色的夜空上威嚴地閃爍着;早上,兩個暗淡的太陽象鏡子一樣閃出不祥的光芒,在那緊張的、響亮的、凝滯和砭人肌骨的空氣中,整個城市慢悠悠地、怯生生地冒出紅色的炊煙,因為行人的腳步和雪橇的滑木而發出刺耳的吱啞聲……在這樣的嚴冬裡,一個在城裡跑了半個世紀的女乞丐傻瓜冬妮婭,有一天在大教堂門前的台階上凍僵了,這座城市向來都以極其殘忍的態度嘲弄她,現在忽然差點把她送往西天……
不管怎麼奇怪,由此我立刻想起了一次在女子中學舉行的舞會。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參加的舞會,那天也是非常寒冷的。我同格列波奇卡一起放學回家,故意順着女子中學的那條街走。在這所中學的院子裡,雪已整齊地堆在通往正門的過道庭階兩側,並且在雪堆上插了兩排非常茂密和新鮮的樅樹。
太陽已經西沉,一切都潔淨、年輕,一切泛着淡紅色——被雪覆蓋的街道和厚厚的屋頂、房屋的牆壁、閃着金色雲母光輝的玻璃窗,甚至空氣本身也是年輕的、結實的,使人心曠神恰。迎面走來一群這所中學的女學生,她們身穿皮襖、高腰套靴,戴着漂亮的皮帽或風帽,長長的睫毛鍍上了一層銀霜,眼睛炯炯發光,其中有幾位一邊走一邊爽朗地、慇勤地說:「歡迎你們來參加舞會!」這一爽朗的邀請使我十分感動,在我身上初次激起了一種感情,感到在這些皮襖、高腰套靴和風帽中,在這些溫柔的、興奮的面龐上,在這些冰凍的長睫毛和熱情迅速的一瞥中都有一種特別的東西——這種感情後來一直強烈地支配着我……
舞會之後,我長久地沉醉在對它和我自己的回憶中。回憶一個儀表堂堂,風度翩翩的中學生,穿著一件新的藍制服,戴着一雙白手套在一大群儀容秀麗的少女當中,他心中既感到青春的快樂,也感到年輕人的冷漠,他在走廊上、樓梯上來回走動,常常在小賣部裡喝點冰涼的杏仁酪,在撒滿滑石粉的鑲木地板上他在跳舞的人群之間拈來鑽去,在校形燈架下珠光閃閃的潔白大廳裡,在樂隊莊重嘹喨的軍樂聲中,他呼吸着一股股芬芳的熱氣,這熱氣使新來參加舞會的人都會為之動心。一雙雙輕巧的便鞋。一件件白色的短披肩,一條條系在脖子上的黑絲帶,一個個紮在辮子上的綢緞花結,一個個跳完華爾茲舞快活得發昏的少女以及她們高高仰起的胸脯,他目之所及就心蕩神移……
十一
中學三年級,有一次我對校長說了句無禮的話,差點被開除。在上希臘語課上,當老師向我們講解,在黑板上使勁地和嫻熟地寫着,併為他的嫻熟而洋洋得意地用粉筆在黑板上敲來敲去的時候,我不僅沒有聽講,反而專心致志地反覆看著《奧德賽》中我最喜歡的一頁——關於勞西嘉雅同侍女們到海邊去洗紗的一段。習慣在各條走廊上巡查並從窗門上窺視的校長,突然走進教室裡來,直奔到我的身邊,把我手中的書搶走,狂怒地嚷道:
「到牆角去站到下課!」
我站起身來,臉色蒼白,回答說:
「你別吼我,不要跟我講話,我不是你的小孩……」
真的,我已經不是孩子了,無論精神或肉體上都已迅速成長起來。我現在已不光靠感情生活,已經獲得駕馭感情的權力了,對於我所看見的和領悟到的一切,我已經開始能分辨,並開始對周圍的和我所經歷的事情表示某種程度的輕蔑。這種變化在由童年轉到少年的時候已經體驗過,現在不過加倍地體驗到罷了。每逢假日,當我同格列波奇卡在城裡漫步的時候,我就發現,我的身材差不多與中等身材的過路人一樣了,只是我那少年的清瘦,挺拔的體態,清秀的眉目和沒有鬍子的面龐與這些路人有所不同。
那年九月初,當我升入四年級的時候,有一個同學葉瓦吉姆·洛普辛的,突然想同我交好。有一天,課間休息的時候,他走到我的跟前,握著我的胳膊,茫然地盯着我的眼睛,說:
「喂,你想參加我們的小組嗎?我們組成了一個貴族中學生小組,不再同任何阿爾希波夫和扎烏賽洛夫的人搞在一起,你明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