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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走出屋去. 他們剛纔吃飯的時候,桌子上沒點燈,老人就脫了長褲,摸黑上了床. 他把長褲捲起來當枕頭,把那張報紙塞在裡頭.他用毯子裹住了身子,在彈簧墊上鋪着的其他舊報紙上睡下了.他不多久就睡熟了,夢見小時候見到的非洲,長長的金色海灘和白色海灘,白得耀眼,還有高聳的海岬和褐色的大山.他如今每天夜裡都回到那道海岸邊,在夢中聽見拍岸海浪的隆隆聲,看見土人駕船穿浪而行.他睡着時聞到甲板上柏油和填絮的氣味,還聞到早晨陸地上刮來的風帶來的非洲氣息.通常一聞到陸地上刮來的風,他就醒來,穿上衣裳去叫醒那孩子.然而今夜陸地上刮來的風的氣息來得很早,他在夢中知道時間尚早,就繼續把夢做下去,看見群島的白色頂峰從海
面上升起,隨後夢見了加那利群島①的各個港灣和錨泊地.他不再夢見風暴,不再夢見婦女們,不再夢見偉大的事件,不再夢見大魚,不再夢見打架,不再夢見角力,不再夢見他的妻子. 他如今只夢見一些地方和海灘上的獅子. 它們在暮色中象小貓一般嬉耍着,他愛它們,如同愛這孩子一樣. 他從沒夢見過這孩子. 他就這麼醒過來,望望敞開的門外邊的月亮,攤開長褲穿上. 他在窩棚外撒了尿,然後順着大路走去叫醒孩子. 他被清晨的寒氣弄得直哆嗦. 但他知道哆嗦了一陣後會感到暖和,要不了多久他就要去划船了.孩子住的那所房子的門沒有上鋪,他推開了門,光着腳悄悄走進去.孩子在外間的一張帆布床上熟睡着,老人靠着外面射進來的殘月的光線,清楚地看見他.他輕輕握住孩子的一隻腳,直到孩子給弄醒了,轉過臉來對他望着.老人點點頭,孩子從床邊椅子上拿起他的長褲,坐在床沿上穿褲子.老人走出門去,孩子跟在他背後. 他還是昏昏欲睡,老人伸出胳臂摟住他的肩膀說:「對不起.」
「哪裡!」
孩子說.「男子漢就該這麼幹.」
他們順着大路朝老人的窩棚走去,一路上,黑暗中有些光着腳的男人在走動,扛着他們船上的桅杆.他們走進老人的窩棚,孩子拿起裝在籃子裡的釣索捲兒,還有魚叉和魚鈎,老人把繞着帆的桅杆扛在肩上.「想喝咖啡嗎?」
孩子問.
①在北大西洋東部的一個火山群島,位於摩洛哥西南,當時尚未獨立,隷屬西班牙.
「我們把家什放在船裡,然後喝一點吧.」
他們在一家供應漁夫的清早就營業的小吃館裡,喝着盛在煉乳聽裡的咖啡.「你睡得怎麼樣,老大爺?」
孩子問.他如今清醒過來了,儘管要他完全擺脫睡魔還不大容易.「睡得很好,馬諾林,」
老人說.「我感到今天挺有把握.」
「我也這樣,」
孩子說.「現在我該去拿你我用的沙丁魚,還有給你的新鮮魚餌. 那條船上的家什總是他自己拿的. 他從來不要別人幫他拿東西.」
「我們可不同,」
老人說.「你還只五歲時我就讓你幫忙拿東西來着.」
「我記得,」
孩子說.「我馬上就回來. 再喝杯咖啡吧. 我們在這兒可以掛帳.」
他走了,光着腳在珊瑚石砌的走道上向保藏魚鉺的冷藏所走去.老人慢騰騰地喝着咖啡.這是他今兒一整天的飲食,他知道應該把它喝了. 好久以來,吃飯使他感到厭煩,因此他從來不帶吃食.他在小船的船頭上放著一瓶水,一整天只需要這個就夠了.孩子帶著沙丁魚和兩份包在報紙裡的魚餌回來了,他們順着小徑走向小船,感到腳下的沙地裡嵌着鵝卵石,他們抬起小船,讓它溜進水裡.「祝你好運,老大爺.」
「祝你好運,」
老人說. 他把槳上的繩圈套在槳座的釘子上,身子朝前衝,抵消槳片在水中所遇到的阻力,在黑暗中動
手划出港去.其他那些海灘上也有其他船隻在出海,老人聽到他們的槳落水和划動的聲音,儘管此刻月亮已掉到了山背後,他還看不清他們.偶爾有條船上有人在說話.但是除了槳聲外,大多數船隻都寂靜無聲.它們一出港口就分散開來,每一條駛向指望能找到魚的那片海面.老人知道自己要駛向遠方,所以把陸地的氣息拋在後方,划進清晨的海洋的清新氣息中.他划過海裡的某一片水域,看見果囊馬尾藻閃出的磷光,漁夫們管這片水域叫「大井」
,因為那兒水深突然達到七百英尋①,海流衝擊在海底深淵的峭壁上,激起了漩渦,種種魚兒都聚集在那兒. 那兒集中着海蝦和作魚餌用的小魚,在那些深不可測的水底洞穴裡,有時還有成群的柔魚,它們在夜間浮到緊靠海面的地方,所有在那兒轉游的魚類都拿它們當食物.老人在黑暗中感覺到早晨在來臨,他划著划著,聽見飛魚出水時的顫抖聲,還有它們在黑暗中凌空飛翔時挺直的翅膀所發出的噝噝聲.他非常喜愛飛魚,拿它們當作他在海洋上的主要朋友. 他替鳥兒傷心,尤其是那些柔弱的黑色小燕鷗,它們始終在飛翔,在找食,但几乎從沒找到過,於是他想,烏兒的生活過得比我們的還要艱難,除了那些猛禽和強有力的大鳥.既然海洋這樣殘暴,為什麼象這些海燕那樣的鳥兒生來就如此柔弱和纖巧?海洋是仁慈並十分美麗的. 然而她能變得這樣殘暴,又是來得這樣突然,而這些飛翔的鳥兒,從空中落下覓食,發出細微的哀鳴,卻生來就柔弱得不適宜在海上生活.
①測量水深的單位,每英尋等於英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