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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十八日晚上,我知道他已危險;第二天早上,聽見他死了,嘆息而已!但走去看學 生會的佈告時,知他還在人世,覺得被鼓勵似的,忙着將這消息告訴別人。有不信的,我立 刻舉出學生會佈告為證。我二十日進城,到協和醫院想去看看他;但不知道醫院的規則,去 遲了一點鐘,不得進去。我很悵惘地在門外徘徊了一會,試問門役道:「你知道清華學校有 一個韋傑三,死了沒有?」他的回答,我原也知道的,是「不知道」三字!那天傍晚回來; 二十一日早上,便得着他死的信息——這回他真死了!他死在二十一日上午一時四十八分, 就是二十日的夜裡,我二十日若早去一點鐘,還可見他一面呢。這真是十分遺憾的!二十三 日同人及同學入城迎靈,我在城裡十二點才見報,已趕不及了。下午回來,在校門外看見杠 房裡的人,知道柩已來了。我到古月堂一問,知道柩安放在舊禮堂裡。我去的時候,正在重 殮,韋君已穿好了殮衣在照相了。據說還光着身子照了一張相,是照傷口的。我沒有看見他 的傷口;但是這種情景,不看見也罷了。照相畢,入殮,我走到柩旁:韋君的臉已變了樣 子,我几乎不認識了!他的兩顴突出,頰肉癟下,掀唇露齒,那裡還像我初見時的溫雅呢? 這必是他幾日間的痛苦所致的。唉,我們可以想見了!我正在亂想,棺蓋已經蓋上;唉,韋 君,這真是最後一面了!我們從此真無再見之期了!死生之理,我不能懂得,但不能再見是 事實,韋君,我們失掉了你,更將從何處覓你呢?
韋君現在一個人睡在剛秉廟的一間破屋裡,等着他迢迢千里的老父,天氣又這樣壞;韋 君,你的魂也徬徨着吧!
1926年
4月
2日。
(原載
1926年
4月
9日《清華周刊》)
飄零
一個秋夜,我和P坐在他的小書房裡,在暈黃的電燈光下,談到W的小說。
「他還在河南吧?C大學那邊很好吧?」我隨便問着。
「不,他上美國去了。」
「美國?做什麼去?」
「你覺得很奇怪吧?——波定謨約翰郝勃金醫院打電報約他做助手去。」
「哦!就是他研究心理學的地方!他在那邊成績總很好?——這回去他很願意吧?」
「不見得願意。他動身前到北京來過,我請他在啟新吃飯;他很不高興的樣子。」
「這又為什麼呢?」
「他覺得中國沒有他做事的地方。」
「他回來才一年呢。C大學那邊沒有錢吧?」
「不但沒有錢,他們說他是瘋子!」
「瘋子!」
我們默然相對,暫時無話可說。
我想起第一回認識W的名字,是在《新生》雜誌上。那時我在P大學讀書,W也在那 裡。我在《新生》上看見的是他的小說;但一個朋友告訴我,他心理學的書讀得真多;P大 學圖書館裡所有的,他都讀了。文學書他也讀得不少。他說他是無一刻不讀書的。我第一次 見他的面,是在P大學宿舍的走道上;他正和朋友走着。有人告訴我,這就是W了。微曲的 背,小而黑的臉,長頭髮和近視眼,這就是W了。以後我常常看他的文字,記起他這樣一個 人。有一回我拿一篇心理學的譯文,托一個朋友請他看看。他逐一給我改正了好幾十條,不 曾放鬆一個字。永遠的慚愧和感謝留在我心裡。
我又想到杭州那一晚上。他突然來看我了。他說和P游了三日,明早就要到上海去。他 原是山東人;這回來上海,是要上美國去的。我問起哥侖比亞大學的《心理學,哲學,與科 學方法》雜誌,我知道那是有名的雜誌。但他說裡面往往一年沒有一篇好文章,沒有什麼意 思。他說近來各心理學家在英國開了一個會,有幾個人的話有味。他又用鉛筆隨便的在桌上 一本簿子的後面,寫了《哲學的科學》一個書名與其出版處,說是新書,可以看看。他說要 走了。我送他到旅館裡。見他床上攤着一本《人生與地理》,隨便拿過來翻着。他說這本小 書很著名,很好的。我們在暈黃的電燈光下,默然相對了一會,又問答了幾句簡單的話;我 就走了。直到現在,還不曾見過他。
他到美國去後,初時還寫了些文字,後來就沒有了。他的名字,在一般人心裡,已如遠 處的雲煙了。我倒還記着他。兩三年以後,才又在《文學日報》上見到他一篇詩,是寫一種 清趣的。我只唸過他這一篇詩。他的小說我卻唸過不少;最使我不能忘記的是那篇《雨 夜》,是寫北京人力車伕的生活的。W是學科學的人,應該很冷靜,但他的小說卻又很熱很 熱的。
這就是W了。
p也上美國去,但不久就回來了。他在波定謨住了些日子,W是常常見着的。他回國 後,有一個熱天,和我在南京清涼山上談起W的事。他說W在研究行為派的心理學。他几乎 終日在實驗室裡;他解剖過許多老鼠,研究它們的行為。p說自己本來也願意學心理學的; 但看了老鼠臨終的顫動,他執刀的手便戰戰的放不下去了。因此只好改行。而W是「奏刀駋 然」,「躊躇滿志」,p覺得那是不可及的。p又說W研究動物行為既久,看明它們所有的 生活,只是那幾種生理的慾望,如食慾,性慾,所玩的把戲,毫無什麼大道理存乎其間。因 而推想人的生活,也未必別有何種高貴的動機;我們第一要承認我們是動物,這便是真人。 W的確是如此做人的。P說他也相信W的話;真的,P回國後的態度是大大的不同了。W只 管做他自己的人,卻得着P這樣一個信徒,他自己也未必料得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