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道你不知道博士的為人嗎?」我說道,「你甚至想你不在他眼前時,他會想到你嗎?」
他又斜着眼看我,把脖子伸得老長好抓搔,並答道:
「天哪,我指的不是博士!不,那可憐的人!我指的是麥爾頓先生!」
我完全灰心了。我在這一點上以前所有的懷疑和憂慮,博士的所有的幸福和平安的可能,所有我無法解釋的會使清白遭玷污、名聲遭敗壞的可能,都全落入這傢伙的控制中了,我一下全明白了。
「他不來事務所則罷,來了就對我吆三喝四,把我打發來打發去,」尤來亞說道,「他是你們優等的上層人中一員!我過去很怯懦,很卑賤——現在也如此。可我過去不喜歡那種情形,現在我也不喜歡!」
他停止搔他的下巴,把兩頰往裡吸,一直吸到它們几乎要碰到一起了;同時不住對我側目而視。
「她是你們可愛的女人中的一位,她是的。」他一面慢慢讓他的臉回覆原狀,一面繼續說道,「不願和我這樣的人作朋友,我知道。她正是會唆使我的愛妮絲玩那種上流把戲的人。喏,我不是你們那些討女人喜歡的男人中的一員,科波菲爾少爺;但我頭上長着眼睛,很久以前就有了。
我們卑賤的人長着眼睛,一般來說,我們也用眼睛觀看。」
我儘量做出無動于衷的樣子,可是我從他臉上看出我這番努力效果不佳。
「喏,我不願讓人看不起,科波菲爾,」他抬起臉上紅眉毛所在的地方(如果他長過眉毛),露出惡毒的得意說道,「我要儘可能破壞這種交情。我反對這種友情。我不怕向你承認,我生有一種斤斤計較的品質,我要排除一切障礙。只要我知道,我就不會讓人暗算我。」
「你總在暗算,所以你認為每一個人都在這麼做,我相信。」我說道。
「也許是那樣,科波菲爾少爺。」他答道。「可我已經抱有一個宗旨,就像我的合夥人說的那樣;我努力那麼去幹。我雖然是個卑賤的人,但也不能被人太欺侮了。
我不能任人設障礙。事實上,他們應當讓開了,科波菲爾少爺!」
「我不理解你。」我說道。
「你不理解?」他抽搐了一下說道,“你使我吃驚,科波菲爾少爺,因為你一向很聰明的呀!下次我會說得更明白。——
是麥爾頓先生騎在馬上在門口拉鈴吧,先生?”
「好像是他。」我儘可能冷淡地答道。
尤來亞突然住了嘴,把他的兩手夾在他的那雙大膝蓋中,笑得喘成一團。他的笑是沒有聲音的。沒有一絲聲音從他嘴裡漏出來。他的舉止很讓人憎惡,特別是最後這一種,讓我憎惡得不和他告別就走掉了。
他一個人在花園裡縮成一團,像個抽掉了支撐的稻草人。
不是在那一晚上,我記得很清楚;是在次日夜晚,一個星期六,我帶愛妮絲去看朵拉。我先和拉芬尼婭小姐安排好這次訪問,然後請愛妮絲去喝茶。
我又驕傲又擔心,十分不安;我為我可愛的小妻子朵拉驕傲,又為不知愛妮絲是不是能喜歡她而擔心。去帕特尼的路上,愛妮絲在車廂裡,我坐車廂外,我想象出朵拉每一種我十分熟悉的優美姿態;一陣我認定我只喜歡她某一時刻的樣子,然後我又懷疑我是否應該更喜歡她另一時刻的樣子;這問題几乎弄得我心煩意亂得發燒。
無論如何,我毫不懷疑她的美麗,可我從沒見過她那麼好的模樣。當我把愛妮絲介紹給她的兩個小姑媽時,她並不在客廳裡,而是羞答答地躲起來了。我便知道該去哪兒找到她。果然,我又是在那一扇晦氣沉沉的門背後找到用手堵住耳朵的她。
當時,她說什麼也不肯出來;然後她請求照我的表再等
5分鐘就出來。當她終於輓着我胳膊往客廳走時,她那可愛的小臉變紅了,而且從沒那麼美過。可是我們走進客廳時,她的小臉又變白了,也有一萬倍的美麗。
朵拉對愛妮絲有畏意。她曾告訴我,她知道愛妮絲實在太聰明了。可是,她看到愛妮絲那麼友好誠懇,那麼體貼和善,她不禁又驚又喜地小聲叫了一聲,立刻熱情地摟住愛妮絲的脖子,用她的天真的臉偎在愛妮絲的臉上。
我從沒那麼快樂過。我看到她們倆並肩坐在一起,看到我的小愛人那麼自然地抬眼迎接那誠懇的目光時,當我看到愛妮絲投在她身上的那溫柔可愛的眼光時,我從沒那麼快樂過。
拉芬尼婭小姐和克拉麗莎小姐以各自的方式分享我的快樂。這是世界上最讓人愜意的一個茶會。克拉麗莎小姐為主持人;我切開香子餅分給大家——那兩位小姊妹像鳥一樣喜歡撿香子、啄糖;拉芬尼婭小姐帶著保護人的一臉慈祥在一邊看著,彷彿我們這幸福的愛情乃是她的心血;我們大家都對己對他人均感到十分滿意。
每個人都能深深感受到愛妮絲那種高尚可愛的精神。她對朵拉愛好的東西都很平靜地予以喜愛,她和吉普見面時的態度(吉普很快就向她表示了友好),見到朵拉不好意思像往常那樣坐在我旁邊時她表示出的愉快,她謙和的舉止和安祥的態度引起朵拉的信任而使臉上泛起一大片紅雲,我們的聚會因了她的上述一切而十全十美。
「你居然喜歡我」,朵拉喝茶後這麼說道,「我高興極了。我本以為你不會喜歡我。我現在比過去還需被人喜歡呢,因為朱麗亞·米爾斯已經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