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張臉也朝我看看,然後就從那條窄窄的衚衕走了,看不見了。我認得它。我在什麼地方見過它。可我記不起是在哪裡了。
因為它,我產生了一種聯想而心有所觸。可是看到它時我正在想著別的什麼,所以那聯想就變得混亂了。
在教堂的台階上,有一個佝僂的人影,這人正把背着的東西往雪地上放並加以整理;我在看見那張臉的同時也看見了這人。我不覺得我在驚詫中曾停下來,可是,當我往前走時,不管怎樣,他站了起來,轉過身朝我走來。我和皮果提先生面對面站住了。
這時,我記起了那張臉。那是馬莎,那天晚上在廚房裡,愛米麗就是把錢給她的。馬莎·恩德爾——漢姆這麼告訴我來着,就是拿所有沉入海底的珍寶來換,他皮果提先生也不願看到他的外甥女和這女人在一起。
我們親熱地握手,一開始我們誰也說不出話來。
「衛少爺!」他緊緊地握住我的手說,「看到你我就高興,少爺。碰見得好呀,碰見得好呀!」
「碰見得好呀,我親愛的老朋友!」我說。
「我本想今晚去找你,少爺,」他說道,「可我知道你姨奶奶住在你那兒——因為我去雅茅斯時到你那裡去過——我就怕太晚了。我應該在明天離開前,一大早去看你呢,少爺。」
「又要走?」我說道。
「是呀,少爺,」他耐心地搖搖頭說道,「我明天走。」
「你剛纔要去哪兒?」我問道。
「嘿!」他抖着他長髮上的雪說道,「我要去一個地方過夜。」
在那時,有一個馬廄的院子,其側門可通金十字架旅店;那家旅店於我是很值得紀念的,因為和他的不幸有關。這院子就在我們站着的地方對面。我指了指那個門,輓起他胳膊走去。馬廄院外有兩、三家酒店開着門,我朝一間看去,裡面很空,爐火紅紅的,我就帶他進了這家。
在燈光下我看他,我看出不僅他的頭髮又長又亂,他的臉也被陽光曬得黑黑的。他的頭髮比以前白,臉上和額上的皺紋比以前深,在各種天氣下有走漂泊的經歷給他打上了烙印,可他看上去很健康,像一個心懷堅定目的的人,沒什麼能使他疲乏。他把帽子上和衣上的雪抖落,我則在這時暗自作上述的觀察。當他背朝我們進來的門口,面對我在桌邊坐下時,又伸出粗糙的手和我熱情的握手。
「我要告訴你,衛少爺,」他說道——「我去過的所有地方和我聽到的所有的話。我走了很遠,但我們聽到的很少;不過,我都要告訴你。」
我打鈴叫了一種熱的飲料。他不肯喝比麥酒更強烈的東西。麥酒端上來放在火上熱時,他坐在那裡思索開了。他的表情是一種純淨凝重的嚴肅莊重,使我不敢加以驚動。
「當她是個小孩的時候,」屋裡只剩下我們兩個時,他抬起頭說道,“她常對我談許多有關海的事,談到艷陽高照下海水藍藍的港口。我那時想,也許她父親是淹死的,所以她才老那麼想。我不懂,你知道,也許她相信——或者希望——
他已經漂到那種四季花開、一片光明的國土上去了。”
「這可以說是一種幼稚的幻想。」我接過來說道。
「當她——失蹤時,」皮果提先生說道,“我心裡就想,他準是帶她去那些國家。我心裡明白,他一定對她大談那些地方的好處,她會怎樣在那裡成為夫人,他怎樣先用這類話使她聽從他。我們見了他母親後,我就確知我猜中了。我經過海峽去法國,在那裡登岸,就像我是從天上掉下去的一樣。
我看見門動了一下,雪飄了進來。我看見門又動了一點,一隻手輕輕伸進來插在那兒,使門關不上了。
「我找到一個英國人,一個有權勢的人,」皮果提先生說道,「我告訴他我正在找我的外甥女。他給我辦了一些通行必需的檔案——我不太清楚那叫什麼——還要給我錢,不過我婉謝了。為了這事,我真感謝他!『我已在你去之前寫了信,』他對我說道。『我還要對許多去那兒的人說,對許多當你一個人去遠處時會認識的人說。』
我儘可能地謝謝了他,然後就穿過了法國。」
「就你一個人,而且步行?」我說道。
「大部分是步行,」他答道。「有時和去市場的人一起搭貨車,有時坐空的馬車。每天走許多英里,還時常和去看朋友的可憐的大兵那類人結伴而行。我不能對他說話,」皮果提先生說道,「他也不能對我講話,但我們仍是那塵沙飛揚的大路上的旅伴。」
我從他那親切的口氣中可以得知那情形。
「我每到一個市鎮,就去旅店,」他繼續說道,「在院子裡等着有懂英國話的人出現,一般總不會白等。於是,我就說我在找我的外甥女,他們便告訴我在旅店裡住着哪些上等人,我就守在那裡,看進進出出像是她的人。一旦知道不是愛米麗,我又往前走。漸漸地,我又走到一個村莊,來到窮人中間,我發現他們理解我。
他們總要我在他們門口停下,給我拿各種吃喝的東西,告訴我睡覺安歇的地方,我看到許多女人,衛少爺,她們有和愛米麗年歲差不多的女兒;她們就在村外的十字架旁等着,也那樣款待我。有一些女人的女兒死了。那些母親對我真是好得沒法說!」
門外是馬莎。我很清楚地看到她憔悴的臉上那聚精會神聽的神情。我怕他回過頭去也看見她。
「他們常把他們的小孩——尤其是女兒」——皮果提先生說道,「放到我膝蓋上;黑夜來到時,我常坐在他們家門前,好像他們就是我那親愛的孩子。哦!我的寶貝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