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嘿,合夥人!」尤來亞終於說道,「我要再為一個人乾杯,我卑賤地請你斟滿酒杯,因為我把她看作她那性別中最神聖的。」
她父親拿着空杯。我看到他放下杯,看著和她那麼酷肖的畫像,把手放到前額上退回到他的扶手椅上坐下。
「我是個卑賤的人,沒有資格祝她健康,」尤來亞繼續說道,「不過我敬佩她——崇拜她。」
我覺得,她白髮父親身體上所感受的痛苦並不比我當時見到那從他握緊的手上表現出的精神痛苦更大。
「愛妮絲,」尤來亞不是不在乎威克費爾德先生,就是不知道他手的動作的意義,竟說道,「愛妮絲·威克費爾德是她那性別中最神聖的,我可以放心地這麼說。我可以當着朋友們這樣大膽說嗎?誠然,做她的父親是令人驕傲的,可是做她的丈夫——」
她父親叫了一聲,從桌旁站了起來,我真希望不再會聽到那樣一種叫聲了。
「怎麼了?」尤來亞面色變成死灰色,他叫道,「我希望,威克費爾德先生,你沒瘋吧?如果我說,我有使你的愛妮絲變成我的愛妮絲的野心,那我也有和別人同樣的權利呀。我有比別人更大的權利呀!」
我抱住威克費爾德,用我想得出的一切話,特別提醒他對愛妮絲的愛心,來乞求他冷靜一點。當時他發了狂,撕抓頭髮,打腦袋,用力把我推開,用力掙扎,不作任何回答,不朝任何人看,也為了他都不知道的什麼理由掙扎着。他睜大兩隻眼睛,臉都扭曲得變了形,看起來真可怕。
我激動萬分,語無倫次地懇求他別這樣瘋狂了,求他聽我說的話。我請求他想到愛妮絲,想到我和愛妮絲的關係,回想一下愛妮絲是怎樣和我一起長大的,我如何尊敬她、愛慕她,她又怎樣是他的驕傲和快樂。我努力把她的一切都描述給他聽,我甚至責備他不夠堅定而會讓她知道這種情況。也許是我的話多少有點效、也許是他的狂熱已渲泄盡,漸漸地,他終於安靜下來了,也開始朝我看了——開始如看陌生人一樣,繼而眼光中流露出似曾相識的神色。
終於,他說道:「我知道,特洛伍德!我親愛的孩子和你——我知道!不過,看他呀!」
他指着尤來亞。那傢伙縮在一個角落裡,目瞪口獃,面色如土,他計算錯了,失算了。
「看那個虐待我的人,」他說道,「在他面前,我一點一點地放棄了名字和名譽、和平和寧靜、住宅和家庭。」
「我為你保全了你的名字和名譽、你的和平和寧靜、你的住宅和家庭。」尤來亞怏怏地說道,神色有些驚恐、認輸和退讓的表示了,「別犯胡塗了,威克費爾德先生。如果我做事稍稍過了頭,使你不能再忍了,我想我可以退回去吧?那也沒什麼妨害呀。」
「我尋求每個人單純的動機,」威克費爾德先生說道,「我使他本着謀利的動機和我合夥,我為這樣做高興。可是,看他是什麼樣的——哦,看他是什麼樣的!」
「你最好攔住他,科波菲爾,如果你能的話,」尤來亞用他長長的食指指着我叫道,“他就要說出一種——聽我說——
一種他事後後悔說過而你也覺得不該聽的話了!”
「我什麼都要說!」威克費爾德先生絶望地喊道,「既然我受你控制,我為什麼又不能受別人控制呢?」
「聽著!我告訴你!」尤來亞繼續警告我說道,「如果你不攔住他的嘴,你就不是他的朋友了!威克費爾德先生,你為什麼不能受別人控制呢?因為你有一個女兒。你和我知道我們之間的事,是不是?別驚動睡着的狗——誰要去驚動?我可不想。你沒看到我儘可能地謙卑嗎?告訴你,如果我說得太多了,我感到抱歉。你還要怎麼樣呢,先生?」
「哦,特洛伍德,特洛伍德!」威克費爾德先生絞着手叫道,「從我第一次在這個家裡看到你以後,我已沒落成什麼樣了呀!那時,我已經走下坡路了;可從那以後起,我走的路實在太可怕了!軟弱的放任把我毀了。在記憶上放任我自己,在疏忽上放任我自己。我對孩子母親抱的天性的悲哀成了病態,我對孩子抱的天性的愛心成了病態。我把我接觸過的一切都傳染了。
我已把災難帶給我非常心愛的人了,我知道——你知道!我以為我能真心愛世界上某個人而不愛其他人;我以為我能真心悲哀痛悼世界上某個人而不關心其他悲痛者的悲哀。於是,我歪曲了我的人生信條。我使我自己那顆病態怯懦的心痛苦,而它也使我痛苦。我的悲傷是卑劣的,我的愛心是卑劣的,我想逃避二者的暗黑那一面的苦淒也尼卑劣的,哦,看我這頽廢樣兒,恨我吧,拋開我吧!」
他倒在一張椅子上,無力地嗚咽。他剛纔迸發的興奮漸漸離開了他。尤來亞從他的角落裡走了出來。
「我不知道,我一時胡塗說了些什麼,」威克費爾德先生伸出手,好像求我別責怪他一樣地說道。「他知道得最清楚,」他指着尤來亞說道,「因為他總在我身邊給我出壞點子。你知道,他是我脖子上的磨石。你看到他在我家的樣子,就知道他在我事務所裡的作派了。
你剛纔聽到他說的話了。我還要再說什麼呢!」
「你不要再說什麼了,連這麼多的一半也不要說!你根本就不用說什麼,」尤來亞半反抗半乞求地說道,「如果不是喝多了,你本不會這麼說的。明天,你可以再想想,先生。如果我說了太多,或多得超出了我的本意,又有什麼關係呢?我並不會堅持我說的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