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相當驕傲地親自處理皮果提的事務,我為那遺囑做了證明,跟遺產稅務局結了帳,帶她去了銀行;不久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在履行這些法律手續時,為了調劑,我們就去艦船街看一種冒汗的蠟像(我相信,這二十年來它們已融掉了),去參觀林伍德小姐的展覽會,我記得那像是一座宜於人們反省和懺悔的陵墓,不過裡面陳列的是刺繡品罷了;去遊覽倫敦塔;去登上聖保羅教堂頂眺望遠方。這些名勝使皮果提能在當時那情形中充分感到快樂。我覺得,由於她和她那針線匣多年來的關係,只有聖保羅教堂可以和那匣蓋上的圖畫參照,而她認為,就某些方面來說,這教堂怎能比過那幅畫呢!
皮果提的事在我們的博士院中按慣例稱為「常規事務」,很容易辦,也很與經辦人有利;事務了結後,一天早上,我帶她去事務所交手續費。據老提菲說,斯賓羅先生帶一個要領結婚證書的人去宣誓了,因為我們那地方離主教的辦事處很近,也離大主教助理的辦事處不遠,我知道他很快會回,便要皮果提在那兒等。
在博士院裡,經辦遺囑事務時,我們有點像喪事承辦人;當我們得和服喪的當事人打交道時,照例我們總得多少做出悲哀的樣子。同樣出於禮貌,我們也總高高興興接待領結婚證書的當事人。因此,我暗示皮果提說,她會看到斯賓羅先生將已從巴吉斯先生去世帶來的震驚中恢復過來了。果然,他像一個新郎一樣走了進來。
但是皮果提和我都沒心情看他了,因為這時我們看到和他一起走的默德斯通先生。他的樣子沒怎麼改,頭髮還和以前一樣濃密,當然還一樣黑;他的眼神也還和以前一樣不可信任。
「啊,科波菲爾?」斯賓羅先生說道,「你認識這位先生吧,我相信?」
我向那位先生微微欠欠身,皮果提只對他點點頭。他冷不丁遇見我們兩個,一開始有點狼狽,但很快就打定主意,向我們走來。
「我希望,」他說道,「你的成績很好吧?」
「這不會使你感興趣的,」我說道,「如果你想知道,很好就是了。」
我們相互打量。他又對皮果提開口了。
「你呢,」他說道,「知道你丈夫去世了,我很遺憾。」
「這不是我一生中頭一次遭到損失了,默德斯通先生,」皮果提渾身發顫地說道,「可我還是為這次損失無人應受責備而高興,沒有人應為這一次負責。」
「唔!」他說道,「想起來是愉快的,你已盡了你的責任了。」
「我沒有折磨掉任何人的性命,」皮果提說道,「我想起來便覺愉快!沒有,默德斯通先生,我沒使任何可愛的人痛苦驚恐得早早進了墳墓!」
他陰鬱地——我覺得是懊悔地——看了她一眼;然後把頭轉向我說道(但他只盯着我的腳看,而不朝我臉看):
「我們大概短期內不會再見了——無疑,這使我們雙方都滿意,因為這樣的見面從來不讓人愉快。你一直反對我為你着想為你的改善所行使的正當權威,我也不指望你現在會感激我的好心。我們兩人之間有種不相容的成見——」
「已是多年的了,我相信,」我打斷了他的話頭說道。
他笑了笑,那黑眼睛極惡毒地瞥了我一眼。
「這種成見腐蝕了你的童心!」他說「這種成見也削弱了你那可憐的母親的生趣。你說得對,不過,我希望你會變好,我希望你會改正自己。」
說到這裡,他走進了斯賓羅先生的房間,於是在事務所外面一個角落裡低聲進行的談話就結束了。他用他那種極圓滑的態度高聲說道:
「斯賓羅先生這一行的先生們習慣于處理家庭糾紛,也知道這些糾紛何等複雜、何等麻煩!」他一邊說著,一面把證書費交付了,然後從斯賓羅先生那兒接過疊得整整齊齊的證書,並聽斯賓羅先生說了一些祝福他和那夫人的客氣話,便握握斯賓羅先生的手走了出去。
聽了他說的那些話後,如果我努力勸皮果提(她只是因為我才生他氣,多好的人!)不動怒不是那麼困難,那麼我也很難讓自己心情平靜。我不惜當着斯賓羅先生和那些文書們的面,親熱地擁抱皮果提,來平息她由於回憶舊日遭受的傷害而生的激動。
斯賓羅先生似乎並不知道默德斯通先生和我之間有什麼關係,我對此也滿意;因為回憶起我那可憐的母親的一生,就是要我自己在心裡承認他也是我無法忍受的。如果斯賓羅先生想過這問題,他也似乎認為我的姨奶奶是我們家中當權的人,另外還有一個由什麼人為領袖的反叛黨——至少,在我們等着提菲先生算出皮果提的手續費時,我從他的話中聽出這麼個意思了。
「特洛伍德小姐,」他說道,「無疑是很堅定的,一般不會向反對派妥協。我仰慕她的品格,我可以祝賀你,科波菲爾,站在正確的一邊。親戚間的爭端是令人嘆息的——可這種事實也太普遍了——要緊的是,站在正確的一邊。」據我猜,他這意思就是說站在有錢的那一邊。
「我想,這總算是美好婚姻了吧?」斯賓羅先生說道。
我解釋說,我對這樁婚姻什麼也不知道。
「真的?」他說道,「從默德斯通先生無意說出的幾句話聽來——一個人在這種情形下常這麼做——還從默德斯通小姐的暗示中猜來,我應該說,這總算是美好婚姻了。」
「你是說有錢囉,先生?」我問道。
「是的,」斯賓羅先生說道:「我明白是因為有錢。但也因為女方貌美,我聽說了。」
「是嗎?他的新夫人年輕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