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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果提先生正沉思着緩緩走下山坡時,我趕上了他。我一到他身邊,他就說他本準備在倫敦辦的事此時已不再讓他懸心了,他想當天晚上就「開始這旅行。」我問他想去什麼地方,他只說「少爺,我要去,去找我的外甥女。」
我們回到雜貨店的小樓上,在那裡,我得以把他的話告訴皮果提。她反過來告訴我,當天早上他已對她說過同樣的話了。至於他要去什麼地方,她對此並不比我知道很多,不過她相信他已心有規劃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願離開他。我們三個一起吃牛肉餅,這種餅是皮果提拿手的許多作品中的一種。我記得很清楚,這一次的牛肉餅裡混有從鋪子裡不斷升上來的各種怪味,它們來自茶葉、咖啡、奶油、火腿、乾酪、新鮮麵包、劈柴、蠟燭、核桃醬油等等。晚飯後,我們在窗前坐了約摸一個小時,沒說什麼話。
後來,皮果提先生起身,拿出他的油布包和粗手杖,把它們放到桌上。
他收下他妹妹的一點現款,作為他應受的遺產;當時我想,這錢只夠他維持一個月。他答應遇到什麼事給我寫信,於是他背起包,拿起手杖,向我們倆道「再見。」
「萬事順心,親愛的老媽媽,」他摟着皮果提說道,「你也一樣,衛少爺!」他又握著我手說道,「我要到處去找她。我希望她在我離開的期間回了家——雖然,啊,那是不大可能!——或者我把她帶回家——我是說,我和她要在沒人能責罵她的地方生活,也要在沒人責罵她的地方死去。如果我遭到什麼不幸,請記住,我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仍然愛我那親愛的孩子,我原諒了她!』」
他說這番話時沒戴上帽子。說完後他才戴上帽子,走下了樓梯。我們把他送到門口。那是一個暖和乾燥的黃昏,在小路所通向的大路上,此時正是夕照如血、行人罕見。
他在我們那沒有陽光的街角上獨自轉入一片如血的餘暉中,從我們視線中消失了。
每當夜晚,每當我在夜間醒來,每當我看到月亮和星星或聽到風聲雨聲時,我眼前總出現那可憐的苦行者孤苦伶仃的身影,並記起這幾句話:
「我要到處去找她。如果我遭到不幸,請記住,我留給她最後的一句話是,『我仍然愛我那親愛的孩子,我原諒了她!』」
第三十三章 快樂時光
在這段日子裡,我對朵拉越愛越深了。我失望痛苦時,就在她的影子中尋找安撫,甚至使我失去朋友的損失多少得到了補償。我越憐憫自己或別人,就越努力在朵拉的影子裡尋找安慰。我在這世界上所受的欺騙越大、所感到的苦惱越多,朵拉那顆高高掛在上空俯視塵埃的星星就越晶瑩明亮。
朵拉來自哪兒,與高深的事物有什麼關係,我相信我對這些都沒有一點實實在在的觀念。但我非常肯定,對任何把她當作和其它女孩一樣的普通人的想法,我絶對懷着憤慨和輕蔑予以排斥。
可以這麼說,我已經浸泡在有關朵拉的一切思想中了。我不僅僅深深陷入對她的愛,還連整個身心都為她佔據。可以這麼比方,從我身上榨出的愛情也足以把任何一個人淹死,而就這樣後,剩下的還足以把我裡奇外外浸透。
回來後,我為自己利益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夜間去諾伍德散步,我像小時候猜的那個很深奧的謎那樣一心想著朵拉。
「圍着房子轉呀轉呀,卻永遠也不碰到房子。」我相信這個深奧的謎語射的是月亮。不管是什麼吧,我——朵拉這輪明月的奴隷①一連圍着那房子和花園轉了兩個鐘頭,時而從柵欄縫向裡張望,時而拚命把下巴翹得高高地,好不被柵欄頂上的銹釘子扎着面又能對著窗裡的燈光飛吻,時而荒誕地祈求夜色能保護我的朵拉——我也不知道保護她避免什麼,就假定是避免火災吧。也許是避免她很憎惡的老鼠。
①原文為(moon-struckslaveofDora),直譯「朵拉那被月光擊中而失魂迷竅的奴隷」西方人認為月光使人發瘋。為了便于中國讀者理解,故作此譯。
我的思想是那樣為愛情佔據,而我又那麼自然而然信任皮果提,於是一天夜裡,我見她又用隨身帶的那一套老工具收拾我衣櫃時,我便委婉曲折地把我那重大秘密告訴了她。皮果提很感興趣,但我怎麼也不能使她接受我對這一問題的看法。她不顧一切地偏袒我,根本不能理解我為什麼忐忑,為什麼因此而垂頭喪氣。「那位年輕小姐能得到這樣一個英俊的情人實在該心花怒放,」她說道,「至于她的爸爸,唉,那人還想指望什麼呢?」
不過,我發現,斯賓羅先生那代訴人的長袍和硬領壓低了皮果提的神氣,使她對這個在我眼裡日益神聖的人越來越尊敬了。我覺得,當他直挺挺坐在法庭上為那些檔案環繞着時,他就像一片平靜的大海中一個小燈塔一樣,向四周發出一輪光圈。順便說一下,當我也坐在法庭中時,我記得,我常想,如果那些老眼昏花的法官、老博士已經認識了朵拉,他們會不會也在乎她;如果他們能和朵拉議婚,他們會不會高興得昏了頭;朵拉的演奏和歌唱使我如痴如迷,而這些麻木的人竟聽後一點也不作其它幻想,我想到這點也十分驚詫。
我看不起他們,看不起他們中任何一個人。對所有這些人類心靈花床中冷漠的老園丁們,我都懷着我個人的敵意。審判廳不過是一個製造出層出不窮的錯誤的地方,而法庭的圍欄也不比酒店的圍欄更有什麼溫情或詩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