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豪傑者出,以謂吾不漫然有言也,吾實有志焉,物不得其平則鳴也。觀其稱名指類,或如詩人之比興,或如說客之諧隱,即小而喻大,弔古而傷時,嬉笑甚於裂眥,悲歌可以當泣,誠有不得已於所言者。以謂賢者不得志於時,發憤著書以自表見也。蓋其旨趣,不出於《騷》也。吾讀騷人之言矣:「紛吾有此內美,又重之以修能。」太史遷曰:「余讀《離騷》,悲其志。」又曰:「明道德之廣崇,治亂之條貫,其志潔,其行廉,皭然泥而不滓,雖與日月爭光可也。」此賈之所以弔屈,而遷之所以傳賈也;斯皆三代之英也。若夫託於《騷》以自命者,求其所以牢騷之故而茫然也。嗟窮嘆老,人富貴而己貧賤也,人高第而己擯落也,投權要而遭按劍也,爭勢利而被傾軋也,為是不得志,而思託文章於《騷》、《雅》,以謂古人之志也;不知中人而下,所謂「齊心同所願,含意而未伸」者也。夫科舉擢百十高第,必有數千賈誼,痛哭以弔湘江,江不聞矣。吏部敘千百有位,必有盈萬屈原,搔首以賦《天問》,天厭之矣。孟子曰:「有伊尹之志則可,無伊尹之志則篡也。」吾謂牢騷者,有屈賈之志則可,無屈賈之志則鄙也。然而自命為騷者,且紛紛矣。
有曠觀者,從而解曰:是何足以介也,吾有所言,吾以適吾意也。人以吾為然,吾不喜也,人不以吾為然,吾不慍也。古今之是非,不欲其太明也;人我之意見,不欲其過執也。必欲信今,又何為也?有言不如無言之為愈也。是其宗旨蓋欲託於莊周之齊物也。吾聞莊周之言曰:「內聖外王之學,暗而不明」也,「百家往而不反,道術將裂」也,「寓言十九,卮言日出。」然而稠適上遂,充實而不可以已,則非無所持,而漫為達觀,以略世事也。今附莊而稱達者,其旨果以言為無用歟?雖其無用之說,可不存也。而其無用之說,將以垂教歟?則販夫皂隷,亦未聞其必蘄有用也。豕腹饕饕,羊角戢戢,何嘗欲明古今之是非,而執人我之意見也哉?怯之所以勝勇者,力有餘而不用也。訥之所以勝辨者,智有餘而不競也。蛟龍戰於淵,而螾蟻不知其勝負;虎豹角於山,而狌狸不知其強弱;乃不能也,非不欲也。以不能而託於不欲,則夫婦之愚,可齊上智也。然而遁其中者,又紛紛矣。
易曰:「一陰一陽之謂道。」陽變陰合,循環而不窮者,天地之氣化也。人秉中和之氣以生,則為聰明睿智。毗陰毗陽,是宜剛克柔克,所以貴學問也。驕陽沴陰,中於氣質,學者不能自克,而以似是之非為學問,則不如其不學也。孔子曰:「不得中行而與之,必也狂狷乎!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莊周、屈原,其著述之狂狷乎?屈原不能以身之察察,受物之汶汶,不屑不潔之狷也。莊周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而不傲倪於萬物,進取之狂也。昔人謂莊、屈之書,哀樂過人。蓋言性不可見,而情之奇至如莊、屈,狂狷之所以不朽也。鄉愿者流,託中行而言性天,剽偽易見,不足道也。於學見其人,而以情著於文,庶幾狂狷可與乎!然而命騷者鄙,命莊者妄。狂狷不可見,而鄙且妄者,紛紛自命也。夫情本於性也,才率於氣也。累於陰陽之間者,不能無盈虛消息之機。才情不離乎血氣,無學以持之,不能不受陰陽之移也。陶舞慍戚,一身之內,環轉無端,而不自知。苟盡其理,雖夫子憤樂相尋,不過是也。其下焉者,各有所至,亦各有所通。大約樂至沉酣,而惜光景,必轉生悲;而憂患既深,知其無可如何,則反為曠達。屈原憂極,故有輕舉遠遊餐霞飲瀣之賦;莊周樂至,故有後人不見天地之純、古人大體之悲;此亦倚伏之至理也。若夫毗於陰者,妄自期許,感慨橫生,賊夫騷者也。毗於陽者,猖狂無主,動稱自然,賊夫莊者也。然而亦且循環未有已矣。
族子廷楓曰:「論史才史學,而不論史德,論文情文心,而不論文性,前人自有缺義。此與《史德》篇,俱足發前人之覆。」
○黠陋
取蒲於董澤,承考於《長陽》,矜謁者之通,著卜肆之應,人謂其黠也;非黠也,陋也。名者實之賓,徇名而忘實,並其所求之名而失之矣;質去而文不能獨存也。太上忘名,知有當務而已,不必人之謂我何也。其次顧名而思義。天下未有苟以為我樹名之地者,因名之所在,而思其所以然,則知當務而可自勉矣。其次畏名而不妄為。盡其所知所能,而不強所不知不能。黠者視之,有似乎拙也;非拙也,交相為功也。最下徇名而忘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