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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書為象數而作者,其篇章可以象數求也。其書初不關乎象數者,必求象數以實之,則鑿矣。《易》有兩儀四象,八八相生,其卦六十有四,皆出天理之自然也。《太玄》九九為八十一,《潛虛》五五為二十五,擬《易》之書,其數先定,而後摛文,故其篇章,同於兵法之部伍,可約而計也。司馬遷著百三十篇,自謂紹名世而繼《春秋》,信哉,三代以後之絶作矣。然其自擬,則亦有過焉者也。本紀十二,隱法《春秋》之十二公也。《秦紀》分割莊襄以前,別為一卷,而末終漢武之世,為作今上本紀,明欲分占篇幅,欲副十二之數也。夫子《春秋》,文成法立,紀元十二,時世適然,初非十三已盈,十二則歉也。漢儒求古,多拘於跡,識如史遷,猶未能免,此類是也。然亦本紀而已,他篇未必皆有意耳。而治遷書者之紛紛好附會也,則曰十二本紀,法十二月也,八書法八風,十表法十干,三十世家法一月三十日,七十列傳法七十二候,百三十篇法一歲加閏,此則支離而難喻者矣。就如其說,則表法十干,紀當法十二支,豈帝紀反用地數,而王侯用天數乎?歲未及三,何以象閏?七十二候,何以缺二?循名責實,觸處皆矛盾矣。然而子史諸家,多沿其說,或取陰陽奇偶,或取五行生成,少則並於三五,多或配至百十,寧使續鳧斷鶴,要必象數相符。孟氏七篇,必依七政,屈原《九歌》,難合九章,近如鄧氏《函史》之老陽少陽,《景岳全書》之八方八陣,則亦幾何其不為兒戲耶?
古人著書命篇,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六藝之文,今具可識矣。蓋有一定之名,與無定之名,要皆取辨甲乙,非有深意也。一定之名,典、謨、貢、范之屬是也。(《帝典》、《皋陶謨》、《禹貢》、《洪範》,皆古經定名。他如《多方》、《多士》、《梓材》之類,皆非定名。)無定之名,《風》詩《雅》、《頌》之屬是也。(皆以章首二字為名。)諸子傳記之書,亦有一定之名與無定之名,隨文起例,不可勝舉;其取辨甲乙,而無深意,則大略相同也。(象數之書,不在其例。)夫子沒而微言絶,《論語》二十篇,固六藝之奧區矣。然《學而》、《為政》諸篇目,皆取章首字句標名,無他意也。《孟子》七篇,或雲萬章之徒所記,或雲孟子自著,要亦誦法《論語》之書也。《梁惠王》與《公孫丑》之篇名,則亦章首字句,取以標名,豈有他哉?說者不求篇內之義理,而過求篇外之標題,則於義為鑿也。師弟問答,自是常事,偶居章首而取以名篇,何足異哉?說者以為衛靈公與季氏,乃當世之諸侯大夫,孔子道德為王者師,故取以名篇,與《公冶》、《雍也》諸篇,等於弟子之列爾。《孟子》篇名有《梁惠王》、《滕文公》,皆當世之諸侯,而與《萬章》、《公孫丑》篇同列,亦此例也。此則可謂穿鑿而無理者矣。就如其說,則《論語》篇有《泰伯》,古聖賢也。《堯曰》,古聖帝也。豈亦將推夫子為堯與泰伯之師乎?《微子》,孔子祖也。《微子》名篇,豈將以先祖為弟子乎?且諸侯之中,如齊桓、晉文,豈不賢於衛靈?(弟子自是據同時者而言,則魯哀與齊景亦較衛靈為賢,不應取此也。)晏嬰、蘧瑗,豈不賢於季氏?同在章中,何不升為篇首,而顧去彼取此乎?孟子之於告子,蓋卑之不足道矣。乃與公孫、萬章,躋之同列,則無是非之心矣。執此義以說書,無怪後世著書,妄擬古人而不得其意者,滔滔未已也。
或曰:附會篇名,強為標榜,蓋漢儒說經,求其說而不免太過者也。然漢儒所以為此,豈竟全無所見,而率然自伸其臆歟?余曰:此恐周末賤儒,已有開其端矣。著書之盛,莫甚於戰國;以著書而取給為干祿之資,蓋亦始於戰國也。故屈平之草稿,上官欲奪,而《國策》多有為人上書,則文章重,而著書開假借之端矣。《五蠹》、《孤憤》之篇,秦王見之,至恨不與同生,則下以是干,上亦以是取矣。求取者多,則矜榜起,而飾偽之風亦開。余覽《漢藝文志》,儒家者流,則有《魏文侯》與《平原君》書。讀者不察,以謂戰國諸侯公子,何以入於儒家?不知著書之人,自託儒家,而述諸侯公子請業質疑,因以所問之人名篇居首,其書不傳,後人誤於標題之名,遂謂文侯、平原所自著也。夫一時逐風會而著書者,豈有道德可為人師,而諸侯卿相,漫無擇決,概焉相從而請業哉?必有無其事,而託於貴顯之交以欺世者矣。《國策》一書,多記當時策士智謀,然亦時有奇謀詭計,一時未用,而著書之士,愛不能割,假設主臣問難以快其意,如蘇子之於薛公及楚太子事,其明徵也。然則貧賤而託顯貴交言,愚陋而附高明為伍,策士誇詐之風,又值言辭相矜之際,天下風靡久矣。而說經者目見當日時事如此,遂謂聖賢道德之隆,必藉諸侯卿相相與師尊,而後有以出一世之上也。嗚呼!此則囿於風氣之所自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