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諸子一家之宗旨,文體峻潔,而可參他人之辭。文集,雜撰之統匯,體制兼該,而不敢入他人之筆。其故何耶?蓋非文采辭致,不如諸子;而志識卓然,有其離文字而自立於不朽者,不敢望諸子也。果有卓然成家之文集,雖入他人之代言,何傷乎!
莊周《讓王》、《漁父》諸篇,辨其為真為贋;屈原《招魂》、《大招》之賦,爭其為玉為瑳;固矣夫!文士之見也。
醴泉,水之似醴者也。天下莫不飲醴,而獨恨不得飲醴泉,甚矣!世之貴夫似是而非者也。
著作之體,援引古義,襲用成文,不標所出,非為掠美,體勢有所不暇及也。亦必視其志識之足以自立,而無所藉重於所引之言;且所引者,並懸天壤,而吾不病其重見焉,乃可語於著作之事也。考證之體,一字片言,必標所出。所出之書,或不一二而足,則必標最初者。(譬如馬、班並有,用馬而不用班。)最初之書既亡,則必標所引者。(譬如劉向《七略》既亡,而部次見於《漢·藝文志》,阮孝緒《七錄》既亡,而闕目見於《隋·經籍志》注。則引《七略》、《七錄》之文,必雲《漢志》、《隋注》。)乃是慎言其餘之定法也。書有並見,而不數其初,陋矣。引用逸書而不標所出,(使人觀其所引,一似逸書猶存。)罔矣。以考證之體,而妄援著作之義,以自文其剽竊之私焉,謬矣。
文辭,猶三軍也;志識,其將帥也。李廣入程不識之軍,而旌旗壁壘一新焉,固未嘗物物而變,事事而更之也。知此意者,可以襲用成文,而不必己出者矣。
文辭,猶舟車也;志識,其乘者也。輪欲其固,帆欲其捷,凡用舟車,莫不然也。東西南北,存乎其乘者矣。知此義者,可以以我用文,而不致以文役我者矣。
文辭,猶品物也;志識,其工師也。橙橘樝梅,庖人得之,選甘脆以供籩實也;醫師取之,備藥毒以療疾疢也。知此義者,可以同文異取,同取異用,而不滯其跡者矣。(古書斷章取義,各有所用,拘儒不達,介介而爭。)
文辭,猶金石也;志識,其爐錘也。神奇可化臭腐,臭腐可化神奇。知此義者,可以不執一成之說矣。(有所得者即神奇,無所得者即臭腐。)
文辭,猶財貨也;志識,其良賈也。人棄我取,人取我與,則賈術通於神明。知此義者,可以斟酌風尚而立言矣。(風尚偏趨,貴有識者持之。)
文辭,猶藥毒也;志識,其醫工也。療寒以熱,熱過而厲甚於寒;療熱以寒,寒過而厲甚於熱。良醫當實甚,而已有反虛之憂,故治偏不激,而後無餘患也。知此義者,可以拯弊而處中矣。
轉桔槔之機者,必周上下前後而運之。上推下輓,力所及也。正前正後,力不及也。倍其推,則前如墜,倍其輓,則後如躍,倍其力之所及,以為不及之地也。人之聰明知識,必有力所不及者,不可不知所倍以為之地也。
五味之調,八音之奏,貴同用也。先後嘗之,先後聽之,不成味與聲矣。郵傳之達,刻漏之直,貴接續也。並馳同止,並直同休,不成郵與漏矣。書有數人共成者,歷先後之傳而益精,獲同時之助而愈疏也;先後無爭心,而同時有勝氣也;先後可授受,而同時難互喻也;先後有補救,而同時鮮整暇也。
人之有能有不能者,無論凡庶聖賢,有所不免者也。以其所能而易其不能,則所求者,可以無弗得也。主義理者拙於辭章,能文辭者疏於徵實,三者交譏而未有已也。義理存乎識,辭章存乎才,徵實存乎學,劉子玄所以三長難兼之論也。一人不能兼,而咨訪以為功,未見古人絶業不可復紹也。私心據之,惟恐名之不自我擅焉,則三者不相為功,而且以相病矣。
所謂好古者,非謂古之必勝乎今也,正以今不殊古,而於因革異同,求其折衷也。古之糟魄,可以為今之精華。非貴糟魄而直以為精華也,因糟魄之存,而可以想見精華之所出也。(如類書本無深意,古類書,尤不如後世類書之詳備,然援引古書,為後世所不可得者,藉是以存,亦可貴寶矣。)古之疵病,可以為後世之典型。非取疵病而直以之為典型也,因疵病之存,而可以想見典型之所在也。(如《論衡》最為偏駁,然所稱說,有後世失其傳者,未嘗不藉以存。)是則學之貴於考徵者,將以明其義理爾。
出辭氣,斯遠鄙悖矣。悖者修辭之罪人,鄙則何以必遠也?不文則不辭,辭不足以存,而將並所以辭者亦亡也。諸子百家,悖於理而傳者有之矣,未有鄙於辭而傳者也。理不悖而鄙於辭,力不能勝,辭不鄙而悖於理,所謂五穀不熟,不如荑稗也。理重而辭輕,天下古今之通義也。然而鄙辭不能奪悖理,則妍媸好惡之公心,亦未嘗不出於理故也。
波者水之風,風者空之波,夢者心之華,文者道之私。止水無波,靜空無風,至人無夢,至文無私。
演口技者,能於一時並作人畜、水火、男婦、老稚千萬聲態,非真一口能作千萬態也。千萬聲態,齊於人耳,勢必有所止也。取其齊於耳者以為止,故操約而致聲多也。工繪事者,能於尺幅並見遠近、淺深、正側、回互千萬形狀,非真尺幅可具千萬狀也。千萬形狀齊於人目,勢亦有所止也。取其齊於目者以為止,故筆簡而著形眾也。夫聲色齊於耳目,義理齊於人心,等也。誠得義理之所齊,而文辭以是為止焉,可以與言著作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