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族子廷楓曰:"叔父每見學者,自言苦無記性,書捲過目輒忘,因自解其不學。叔父輒曰:‘君自不善學耳。果其善學,記性斷無不足用之理。書卷浩如煙海,雖聖人猶不能盡。古人所以貴博者,正謂業必能專,而後可與言博耳。蓋專則成家,成家則已立矣。宇宙名物,有切己者,雖錙銖不遺。不切己者,雖泰山不顧。如此用心,雖極鈍之資,未有不能記也。不知專業名家,而泛然求聖人之所不能盡,此愚公移公之智,而同鬥筲之見也。’此篇蓋有為而發,是亦為誇多斗靡者,下一針砭。故其辭亦莊亦諧,令人自發深省,與向來所語,學者足相證也。
○感遇
古者官師政教出於一,秀民不藝其百畝,則餼於庠序,不有恆業,(謂學業。)必有恆產,無曠置也。周衰官失,道行私習於師儒,於是始有失職之士,孟子所謂尚志者也。進不得祿享其恆業,退不得耕穫其恆產,處世孤危,所由來也。(士與公卿大夫,皆謂爵秩,未有不農不秀之間,可稱尚志者也。孟子所言,正指為官失師分,方有此等品目。)聖賢有志斯世,則有際可公養之仕,三就三去之道,遇合之際,蓋難言也。夫子將之荊,先之以子夏,申之以冉有。泄柳、申詳,無人乎繆公之側,則不能安其身。孟子去齊,時子致矜式之言,有客進留行之說。相需之殷,而相遇之疏,則有介紹旁通,維持調護,時勢之出於不得不然者也。聖賢進也以禮,退也以義,無所攖於外,故自得者全也。士無恆產,學也祿在其中,非畏其耕之餒,勢有不暇及也。雖然,三月無君,則死無廟祭,生無宴樂,霜露怛心,淒涼相弔,聖賢豈必遠於人情哉!君子固窮,枉尺直尋,羞同詭禦,非爭禮節,蓋恐不能全其所自得耳。古之不遇時者,隱居下位。後世下位,不可以幸致也。古之不為仕者,躬耕樂道。後世耕地,不可以幸求也。古人廉退之境,後世竭貪幸之術而求之,猶不得也。故責古之君子,但欲其明進退之節,不苟慕夫榮利而已。責後之君子,必具志士溝壑、勇于喪元之守而後可;聖人處遇,固無所謂難易也;大賢以下,必盡責其喪元溝壑而後可,亦人情之難者也。
商鞅浮嘗以帝道,賈生詳對於鬼神,或致隱幾之倦,或逢前席之迎,意各有所為也。然而或有遇不遇者,商因孝公之所欲,而賈操文帝之所難也。韓非致慨於《說難》,曼倩託言於諧隱,蓋知非學之難,而所以申其學者難也。然而韓非卒死於說,而曼倩尚畜於俳,何也?一則露鍔而遭忌,一則韜鋒而幸全也。故君子不難以學術用天下,而難於所以用其學術之學術。古今時異勢殊,不可不辨也。古之學術簡而易,問其當否而已矣。後之學術曲而難,學術雖當,猶未能用,必有用其學術之學術,而其中又有工拙焉。身世之遭遇,未責其當否,先責其工拙。學術當而趨避不工,見擯於當時;工於遇而執持不當,見譏於後世。溝壑之患逼於前,而工拙之效驅於後。嗚呼!士之修明學術,欲求寡過,而能全其所自得,豈不難哉!
且顯晦時也,窮通命也,才之生於天者有所獨,而學之成於人者有所優,一時緩急之用,與一代風尚所趨,不必適相合者,亦勢也。劉歆經術而不遇孝武,李廣飛將而不遇高皇,千古以為惜矣。周人學武,而世主尚文,改而學文,主又重武;方少而主好用老,既老而主好用少,白首泣涂,固其宜也。若夫下之所具,即為上之所求,相須綦亟,而相遇終疏者,則又不可勝道也。孝文拊髀而思頗、牧,而魏尚不免於罰作;理宗端拱而表程、朱,而真、魏不免於疏遠;則非學術之為難,而所以用其學術之學術,良哉其難也。望遠山者,高秀可挹,入其中而不覺也。追往事者,哀樂無端,處其境而不知也。漢武讀相如之賦,嘆其飄飄凌雲,恨不得與同時矣;及其既見相如,未聞加於一時侍從諸臣之右也。人固有愛其人而不知其學者,亦有愛其文而不知其人者。唐有牛、李之黨,惡白居易者,緘置白氏之作,以謂見則使人生愛,恐變初心。是於一人之文行殊愛憎也。鄭畋之女,諷詠羅隱之詩,至欲委身事之;後見羅隱貌寢,因之絶口不道。是於一人之才貌分去取也。文行殊愛憎,自出於黨私;才貌分去取,則是婦人女子之見也。然而世以學術相貴,讀古人書,常有生不併時之嘆;脫有遇焉,則又牽於黨援異同之見,甚而效鄭畋女子之別擇於容貌焉;則士之修明學術,欲求寡過,而能全其所自得,豈不難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