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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衰文弊,諸子爭鳴,蓋在夫子既歿,微言絶而大義之已乖也。然而諸子思以其學易天下,固將以其所謂道者,爭天下之莫可加,而語言文字,未嘗私其所出也。先民舊章,存錄而不為識別者,《幼官》、《弟子》之篇,《月令》、《土方》之訓是也。(《管子·地圓》,《淮南·地形》,皆土訓之遺。)輯其言行,不必盡其身所論述者,管仲之述其身死後事,韓非之載其李斯《駁議》是也。《莊子.讓王》、《漁父》之篇,蘇氏謂之偽託;非偽託也,為莊氏之學者所附益爾。《晏子春秋》,柳氏以謂墨者之言。非以晏子為墨,為墨學者述晏子事,以名其書,猶孟子之《告子》、《萬章》名其篇也。《呂氏春秋》,先儒與《淮南鴻烈》之解同稱,蓋謂集眾賓客而為之,不能自命專家,斯固然矣。然呂氏、淮南,未嘗以集眾為諱,如後世之掩人所長以為己有也。二家固以裁定之權,自命家言,故其宗旨,未嘗不約於一律,(呂氏將為一代之典要,劉安託於道家之支流。)斯又出於賓客之所不與也。諸子之奮起,由於道術既裂,而各以聰明才力之所偏,每有得於大道之一端,而遂欲以之易天下。其持之有故,而言之成理者,故將推衍其學術,而傳之其徒焉。苟足顯其術而立其宗,而援述於前,與附衍於後者,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為己有也。
夫子因魯史而作《春秋》,孟子曰:「其事齊桓、晉文,其文則史」,孔子自謂竊取其義焉耳。載筆之士,有志《春秋》之業,固將惟義之求,其事與文,所以藉為存義之資也。世之譏史遷者,責其裁裂《尚書》、《左氏》、《國語》、《國策》之文,以謂割裂而無當,(出蘇明允《史論》。)世之譏班固者,責其孝武以前之襲遷書,以謂盜襲而無恥,(出鄭漁仲《通志》。)此則全不通乎文理之論也。遷史斷始五帝,沿及三代、周、秦,使舍《尚書》、《左》、《國》,豈將為憑虛、亡是之作賦乎?必謂《左》、《國》而下,為遷所自撰,則陸賈之《楚漢春秋》,高祖孝文之《傳》,皆遷之改採摭,其書後世不傳,而徒以所見之《尚書》、《左》、《國》,怪其割裂焉,可謂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矣。固書斷自西京一代,使孝武以前,不用遷史,豈將為經生決科之同題而異文乎?必謂孝武以後,為固之自撰,則馮商、揚雄之紀,劉歆、賈護之書,皆固之所原本,其書後人不見,而徒以所見之遷史,怪其盜襲焉,可謂知白出而不知黑入者矣。以載言為翻空歟?揚、馬詞賦,尤空而無實者也。馬、班不為文苑傳,藉是以存風流文采焉,乃述事之大者也。以敘事為徵實歟?年表傳目,尤實而無文者也。《屈賈》、《孟荀》、《老莊申韓》之標目,《同姓侯王》、《異姓侯王》之分表,初無發明,而僅存題目,褒貶之意,默寓其中,乃立言之大者也。作史貴知其意,非同於掌故,僅求事文之末也。夫子曰:「我欲託之空言,不如見諸行事之深切著明也。」此則史氏之宗旨也。苟足取其義而明其志,而事次文篇,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其文辭,而私據為己有也。
漢初經師,抱殘守缺,以其畢生之精力,發明前聖之緒言,師授淵源,等於宗支譜系;觀弟子之術業,而師承之傳授,不啻鳧鵠黑白之不可相淆焉,學者不可不盡其心也。公、穀之於《春秋》,後人以謂假設問答以闡其旨爾。不知古人先有口耳之授,而後著之竹帛焉,非如後人作經義,苟欲名家,必以著述為功也。商瞿受《易》於夫子,其後五傳而至田何。施、孟、梁邱,皆田何之弟子也。然自田何而上,未嘗有書,則三家之《易》,著於《藝文》,皆悉本於田何以上口耳之學也。是知古人不著書,其言未嘗不傳也。治韓《詩》者,不雜齊、魯,傳伏《書》者,不知孔學;諸學章句訓詁,有專書矣。門人弟子,據引稱述,雜見傳紀章表者,不盡出於所傳之書也,而宗旨卒亦不背乎師說。則諸儒著述成書之外,別有微言緒論,口授其徒,而學者神明其意,推衍變化,著於文辭,不復辨為師之所詔,與夫徒之所衍也。而人之觀之者,亦以其人而定為其家之學,不復辨其孰為師說,孰為徒說也。蓋取足以通其經而傳其學,而口耳竹帛,未嘗分居立言之功也。故曰:古人之言,所以為公也,未嘗矜於文辭,而私據為己有也。
○言公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