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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謂鄭學盛而漢學衰者;漢經學近古可信,十四博士今文家說,遠有師承;劉歆創通古文,衛宏、賈逵、馬融、許慎等推衍其說,已與今學分門角立矣。然今學守今學門戶,古學守古學門戶。今學以古學為變亂師法,古學以今學為「黨同妒真。」相攻若仇,不相混合。杜、鄭、賈、馬注《周禮》、《左傳》,不用今說;何休注《公羊傳》,亦不引《周禮》一字;許慎《五經異義》分今文說、古文說甚晰。若盡如此分別,則傳至後世,今古文不雜廁,開卷可瞭然矣。鄭君先通今文,後通古文。其傳曰:「造太學受業,師事京兆第五元先。始通京氏《易》、《公羊春秋》、《三統歷》、《九章算術》。又從東郡張恭祖受《周官》、《禮記》、《左氏春秋》、《韓詩》、《古文尚書》。以山東無足問者,乃西入關,因涿郡盧植,事扶風馬融。」案京氏《易》、《公羊春秋》為今文,《周官》、《左氏春秋》、《古文尚書》為古文。鄭君博學多師,今古文道通為一,見當時兩家相攻擊,意欲參合其學,自成一家之言,雖以古學為宗,亦兼采今學以附益其義。學者苦其時家法繁雜,見鄭君閎通博大,無所不包,眾論翕然歸之,不復舍此趨彼。於是鄭《易注》行而施、孟、梁丘、京之《易》不行矣;鄭《書注》行而歐陽、大小夏侯之《書》不行矣;鄭《詩箋》行而魯、齊、韓之《詩》不行矣;鄭《禮注》行而大小戴之《禮》不行矣;鄭《論語注》行而齊、魯《論語》不行矣。重以鼎足分爭,經籍道息。漢學衰廢,不能盡咎鄭君;而鄭采今古文,不復分別,使兩漢家法亡不可考,則亦不能無失。故經學至鄭君一變。
事有不可一概論者,非通觀古今,不能定也。《毛詩》、《左傳》乃漢時不立學之書,而後世不可少;鄭君為漢儒敗壞家法之學,(本李兆洛說)而後世尤不可無。漢時《詩》有魯、齊、韓三家,《春秋》有《公》、《榖》二傳。《毛詩》、《左傳》不立學無害;且不立學,而三家二傳更不至淆雜也。漢後三家盡亡,二傳殆絶,若無《毛詩》、《左傳》,學者治《詩》、《春秋》,更無所憑依矣。鄭君雜糅今古,使顓門學盡亡;然顓門學既亡,又賴鄭注得略考見。今古之學若無鄭注,學者欲治漢學,更無從措手矣!此功過得失互見而不可概論者也。鄭君從黨遍天下,即經學論,可謂小統一時代。傳云:「齊、魯間宗之」;非但齊、魯間宗之,傳列郗慮等五人,《鄭志》、《鄭記》有趙商等十六人。《三國志姜維傳》云:「好鄭氏學」,不知其何所受。昭烈帝嘗自言周旋鄭康成間,蓋鄭君避地徐州,時昭烈為徐州牧,嘗以師禮事之。然則,蜀漢君臣亦鄭學支裔矣。有與鄭君同時而學不盡同者:荀爽、虞翻並作《易注》;荀用費《易》,虞用孟《易》,今略存於李鼎祚《集解》中。虞嘗駮鄭《尚書注》,又以《鄭易注》為不得。王粲亦駮鄭,而其說不傳。有視鄭稍後而學不盡同者:王弼《易注》,盡掃象數,雖亦用費《易》,而說解不同。故李鼎祚云:「刊輔嗣之野文,補康成之逸象。」何晏《論語集解》雖采鄭注,而不盡主鄭。若王肅尤顯與為敵者。
鄭學出而漢學衰,王肅出而鄭學亦衰。肅善賈、馬之學,而不好鄭氏。賈逵、馬融皆古文學,乃鄭學所自出。肅善賈、馬而不好鄭,殆以賈、馬專主古文,而鄭又附益以今文乎?案王肅之學,亦兼通今古文。肅父朗師楊賜,楊氏世傳歐陽《尚書》;洪亮吉《傳經表》以王肅為伏生十七傳弟子,是肅嘗習今文;而又治賈、馬古文學。故其駮鄭,或以今文說駮鄭之古文,或以古文說駮鄭之今文。不知漢學重在顓門,鄭君雜糅今古,近人議其敗壞家法,肅欲攻鄭,正宜分別家法,各還其舊,而辨鄭之非,則漢學復明,鄭學自廢矣。乃肅不惟不知分別,反效鄭君而尤甚焉。偽造孔安國《尚書傳》、《論語孝經注》、《孔子家語》、《孔叢子》,共五書,以互相證明;託于孔子及孔氏子孫,使其徒孔衍為之證。不思《史》、《漢》皆云安國早卒,不雲有所撰述;偽作三書,已與《史》、《漢》不合矣。而《家語》、《孔叢子》二書,取郊廟大典禮兩漢今古文家所聚訟不決者,盡託于孔子之言,以為定論。不思漢儒議禮聚訟,正以去聖久遠,無可據依。故石渠、虎觀,天子稱制臨決。若有孔子明文可據,群言淆亂折諸聖,尚安用此紛紛為哉!肅作《聖證論》,以譏短鄭君;蓋自謂取證于聖人之言;《家語》一書,是其根據。其注《家語》,如五帝、七廟、郊丘之類,皆牽引攻鄭之語,適自發其作偽之覆。當時鄭學之徒皆云「《家語》,王肅增加。」或雲王肅所作。是肅所謂聖證,人皆知其不出於聖人矣。孫志祖《家語疏證》已明著其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