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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山詩名最著,及身已風行海內,李謫仙後一人而已。觀其與微之書云:「自長安至江西,三四千里,凡鄉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題仆詩者;士庶、僧道、孀婦、處女之口,往往有誦仆詩者。軍使高霞寓,邀妓侑客,妓曰:‘我誦得白學士《長恨歌》,豈他比哉!’由是增價。漢南主人宴客,諸妓見仆來,指曰:‘此《秦中吟》、《長恨歌》主耳’。微之序其集,亦曰:」禁省、觀寺、郵堠牆壁之上無不書,王公、妾婦、牛童、馬走之口無不道,至於繕寫摹勒,賣於市。又云鷄林賈人,求市頗切,自雲‘本國宰相,每以百金換一篇,其甚偽者,輒能辨別之。’"是古來詩人,及身得名,未有如是之速且廣者。蓋其得名,在《長恨歌》一篇。其事本易傳,以易傳之事,為絶妙之詞,有聲有情,可歌可泣,文人學士既歎為不可及,婦人女子亦喜聞而樂誦之。是以不脛而走,傳遍天下。又有《琵琶行》一首助之。此即全無集,而二詩已自不朽,況又有三千八百四十首之工且多哉!
中唐以後,詩人皆求工於七律,而古體不甚精詣,故閲者多喜律體,不喜古體。惟香山詩,則七律不甚動人,古體則令人心賞意愜,得一篇輒愛一篇,幾於不忍釋手。蓋香山主於用意,用意則屬對排偶,轉不能縱橫如意;而出之以古詩,則惟意所之,辨才無礙。且其筆快如並剪,鋭如昆刀,無不達之隱,無稍晦之詞;工夫又鍛鍊至潔,看是平易,其實精純。劉夢得所謂「郢人斤斫無痕跡,仙人衣裳棄刀尺」者,此古體所以獨絶也。然近體中五言排律,或百韻,或數十韻,皆研煉精切,語工而詞贍,氣功而神完,雖千百言亦沛然有餘,無一懈筆。當時元、白唱和,雄視百代者正在此。後世卒無有能繼之,此又不徒以古體見長也。
大凡才人好名,必創前古所未有,而後可以傳世。古來但有和詩,無和韻。
唐人有和韻,尚無次韻;次韻實自元、白始。依次押韻,前後不差,此古所未有也。而且長篇累幅,多至百韻,少亦數十韻,爭能鬥巧,層出不窮,此又古所未有也。他人和韻,不過一二首,元、白則多至十六卷,凡一千餘篇,此又古所未有也。以此另成一格,推倒一世,自不能不傳。蓋元、白覷此一體,為歷代所無,可從此出奇,自量才力,又為之而有餘,故一往一來,彼此角勝,遂以之擅場。
微之《上令狐相公書》,謂「同門生白居易,愛驅駕文字,窮極聲韻,或千言,或五百言。小生自揣,不能有以過之,往往戲排舊韻,別創新詞,名為次韻,蓋欲以難相挑耳。」白與元書,亦謂「敵則氣作,急則計生。以足下來章,惟求相困,故老仆報語,不覺太誇」。觀此可以見二公才力之大矣。今兩家次韻詩具在,五言排律,實屬工力悉敵,不分勝負;惟古詩往往和不及唱。蓋唱先有意而後詞,和者或不能別有新意,則不免稍形支絀也。然二人創此體後,次韻者固習以為常,而篇幅之長且多,終莫有及之者,至今猶推獨步也。又如聯句一種,韓、孟多用古體,惟香山與裴度、李絳、李紳、楊嗣復、劉禹錫、王起、張籍皆用五言排律,此亦創體。按香山與微之唱和,有《元白唱和因繼集》,與夢得有《劉白唱和集》。
在杭州時,崔元亮在湖州,微之在越州,有《三州唱和集》;在洛時,劉夢得在蘇州,有《吳洛寄和集》。又與裴令公等游賞,有《洛中集》。
五言排律,長篇亦莫有如香山之多者。《渭村退居一百韻》;謫江州有《東南行》一百韻;微之以《夢遊春七十韻》見寄,廣為一百韻報之;又《代書詩寄微之一百韻》;《赴忠州舟中示弟行簡五十韻》;《和微之投簡陽明洞五十韻》;《想東遊五十韻》;《逢蕭徹話長安舊遊五十韻》;《敘德書情上宣歙崔中丞四十韻》;《新昌新居四十韻》;此外如三十、二十韻者,更不可勝計。此亦古來所未有也。
香山於古詩律詩中,又多創體,自成一格。如《洛陽有愚叟》五古內:"檢點盤中飯,非精亦非糲。檢點身上衣,無餘亦無闕。天時方得所,不寒又不熱。
體氣正調和,不饑亦不渴。「《哭崔晦叔》五古內:」丘園共誰卜?山水共誰尋?
風月共誰賞?詩篇共誰吟?花開共誰看?酒熟共誰斟?"連用疊調,此一體也。
《洛下春遊》五排內:"府中三遇臘,洛下五逢春。春樹花珠顆,春塘水曲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