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軾聞天下之所少者,非才也。才滿于天下,而事不立。天下之所少者,非才也,氣也。何謂氣?曰:是不可名者也。若有鬼神焉而陰相之。今夫事之利害,計之得失,天下之能者,舉知之而不能辦。能辦其小,而不能辦其大,則氣有所不足也。夫氣之所加,則己大而物小,於是乎受其至大,而不為之驚,納其至繁,而不為之亂,任其至難,而不為之憂,享其至樂,而不為之蕩。是氣也,受之於天,得之於不可知之間,傑然有以蓋天下之人,而出萬物之上,非有君長之位,殺奪施與之權,而天下環向而歸之,此必有所得者矣。多才而敗者,世之所謂不幸者也。若無能焉而每以成者,世之所謂天幸者也。夫幸與不幸,君子之論,不施于成敗之間,而施于窮達之際,故凡所以成者,其氣也,其所以敗者,其才也。氣不能守其才,則焉往而不敗?世之所以多敗者,皆知求其才,而不知論其氣也。若夫明公,其亦有所得矣。軾非敢以虛辭而曲說,誠有所見焉耳。
夫天下有分,得其分則安,非其分,而以一毫取於人,則群起而爭之。天下有無窮之利,自一命以上,至于公相,其利可愛,其涂甚夷,設為科條,而待天下之擇取。然天下之人,翹足企首而群望之,逡巡而不敢進者,何也?其分有所止也。天下有無功而遷一級者,則眾指之矣。遷者不容于下,遷之者不容于上,而況其甚者乎!明公起於徒步之中,執五寸之翰,書方尺之簡,而列于士大夫之上,橫翔捷出,冠壓百吏,而為之表。猶以為未也,而加之師友之職,付之全秦之地,地方千里,則古之方伯連帥所不能有也;東障崤澠,北跨河渭,南倚巴蜀。西控戎夏,則古之秦昭王、商君、白起之徒,所以堇身殘民百戰而有之者也。奮臂而取兩制,不十餘年,而天下不以為速。非有汗馬之勞,米鹽之能,以擅富貴之美,而天下不以為無功。抗顏高議,自以無前,而天下不以為無讓。此其氣固有以大服于天下矣。天下無大事也,天下而有大事,非其氣之過人者,則誰實辦之?
軾遠方之鄙人,游于京師,聞明公之風,幸其未至于公相,而猶可以誦其才氣之盛美,而庶幾于知言。惜其將遂西去而不得從也,故請間于門下,以願望見其風采。不宣。軾再拜。
【上韓魏公論場務書】
軾再拜獻書昭文相公執事。軾得從宦于西,嘗以為當今制置西事,其大者未便,非痛整齊之,其勢不足以久安,未可以隨欹而拄、隨壞而補也。然而其事宏闊浩汗,非可以倉卒輕言者。今之所論,特欲救一時之急,解朝夕之患耳。
往者寶元以前,秦人之富強可知也。中戶不可以畝計,而計以頃。上戶不可以頃計,而計以賦。耕于野者,不願為公侯。藏於民家者,多於府庫也。然而一經元昊之變,冰消火燎,十不存三四。今之所謂富民者,向之仆隷也。今之所謂蓄聚者,向之殘棄也。然而不知昊賊之遺種,其將永世而臣伏邪?其亦有時而不臣也?以向之民力堅完百倍而不能支,以今之傷殘之餘而能辦者,軾所不識也。夫平安無事之時,不務多方優裕其民,使其氣力渾厚,足以勝任縣官權時一切之政,而欲一旦納之於患難,軾恐外憂未去而內憂乘之也。鳳翔、京兆,此兩郡者,陝西之囊橐。今使有變,則緣邊被兵之郡,知戰守而已。戰而無食則北,守而無財則散。使戰不北,守不散,其權固在此兩郡也。
軾官于鳳翔,見民之所最畏者,莫若衙前之役。自其家之瓮盎釜甑以上計之,長役及十千,鄉戶及二十千,皆占役一分。所謂一分者,名為糜錢,十千可辦,而其實皆十五六千,至二十千,而多者至不可勝計也。科役之法,雖始於上戶,然至于不足,則遞取其次,最下至于家貲及二百千者,于法皆可科。自近歲以來,凡所科者,鮮有能大過二百千者也。夫為王民,自瓮盎釜甑以上計之而不能滿二百千,則何以為民。今也,及二百千則不免焉,民之窮困亦可知矣。然而縣官之事,歲以二千四百分為計,所謂優輕而可以償其勞者,不能六百分,而捕獲強惡者願入焉,レ發臓弊者願入焉,是二千四百分者,衙前之所獨任,而六百分者,未能純被于衙前也。民之窮困,又可知矣。
今之最便,惟重難日損,優輕日增,則民尚可以生,此軾之所為區區議以官榷與民也。其詳固已具于府之所錄以聞者。從軾之說,而盡以予民,失錢之以貫計者,軾嘗粗較之,歲不過二萬。失之於酒課,而償之於稅緡,是二萬者,未得為全失也。就使為全失二萬,均多補少,要以共足,此一轉運使之所辦也。如使民日益困窮而無告,異日無以待倉卒意外之患,則雖復歲得千萬,無益於敗,此賢將帥之所畏也。
軾以為陛下新禦宇內,方求所以為千萬年之計者,必不肯以一轉運使之所能辦,而易賢將帥之所畏。況于相公,才略冠世,不牽于俗人之論。乃者變易茶法,至今以為不便者,十人而九,相公尚不顧,行之益堅。今此事至小,一言可決。去歲赦書使官自買木,關中之民,始知有生意。向非相公果斷而力行,必且下三司。三司固不許,幸而許,必且下本路。本路下諸郡,或以為可,或以為不可,然後監司類聚其說而參酌之。比復于朝廷,固已期歲矣。其行不行,又未可知也。如此,而民何望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