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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古用人,必須歷試。雖有卓異之器,必有已成之功,一則使其更變而知難,事不輕作,一則待其功高而望重,人自無辭。昔先主以黃忠為後將軍,而諸葛亮憂其不可,以為忠之名望,素非關、張之倫,若班爵遽同,則必不悅,其後關羽果以為言。以黃忠豪勇之姿,以先主君臣之契,尚復慮此,況其他乎?世常謂漢文不用賈生,以為深恨。臣嘗推究其旨,竊謂不然。賈生固天下之奇才,所言亦一時之良策。然請為屬國欲以系單于,則是處士之大言,少年之鋭氣。昔高祖以三十萬眾困于平城,當時將相群臣,豈無賈生之比?三表五餌,人知其疏,而欲以困中行說,尤不可信矣。兵,兇器也,而易言之,正如趙括之輕秦,李信之易楚。若文帝亟用其說,則天下殆將不安。使賈生嘗歷艱難,亦必自悔其說,施之晚歲,其術必精,不幸喪亡,非意所及。不然,文帝豈棄材之主?絳、灌豈蔽賢之士?至于晁錯,尤號刻薄,文帝之世,止於太子家令,而景帝既立,以為御史大夫,申屠嘉賢相,發憤而死,紛更政令,天下騷然。及至七國發難,而錯之術亦窮矣。文、景優劣,于斯可見。大抵名器爵祿,人所奔趨,必使積勞而後遷,以明持久而難得,則人各安其分,不敢躁求。今若多開驟進之門,使有意外之得,公卿侍從,跬步可圖,其得者既不肯以僥倖自名,則其不得者必皆以沉淪為恨。使天下常調,舉生妄心,恥不若人,何所不至?慾望風俗之厚,豈可得哉。選人之改京官,常須十年以上,薦更險阻,計析毫釐。其間一事聱牙,常至終身淪棄。今乃以一言之薦,舉而與之,猶恐未稱,章服隨至。使積勞久次而得者,何以厭服哉?夫常調之人,非守則令,員多闕少,久已患之,不可復開多門以待巧進。若巧者侵奪已甚,則拙者迫怵無聊,利害相形,不得不察。故近歲樸拙之人愈少,而巧佞之士益多。惟陛下重之惜之,哀之救之。如近日三司獻言,使天下郡選一人,催驅三司文字,許之先次指射以酬其勞,則數年之後,審官吏部,又有三百餘人得先占闕,常調待次,不其愈難?此外勾當發運均輸,按行農田水利,已振監司之體,各懷進用之心,轉對者望以稱旨而驟遷,奏課者求為優等而速化,相勝以力,相高以言,而名實亂矣。惟陛下以簡易為法,以清淨為心,使奸無所緣,而民德歸厚。臣之所願厚風俗者,此之謂也。
古者建國,使內外相制,輕重相權。如周如唐,則外重而內輕。如秦如魏,則外輕而內重。內重之弊,必有奸臣指鹿之患。外重之弊,必有大國問鼎之憂。聖人方盛而慮衰,常先立法以救弊。我國家租賦籍于計省,重兵聚于京師,以古揆今,則似內重。恭惟祖宗所以深計而預慮,固非小臣所能臆度而周知。然觀其委任台諫之一端,則是聖人過防之至計。歷觀秦、漢以及五代,諫諍而死,蓋數百人。而自建隆以來,未嘗罪一言者,縱有薄責,旋即超升。許以風聞,而無官長。風采所繫,不問尊卑。言及乘輿,則天子改容;事關廊廟,則宰相待罪。故仁宗之世,議者譏宰相但奉行台諫風旨而已。聖人深意,流俗豈知?台諫固未必皆賢,所言亦未必皆是,然須養其鋭氣而借之重權者,豈徒然哉?將以折奸臣之萌,而救內重之弊也。夫奸臣之始,以台諫折之而有餘,及其既成,以干戈取之而不足。今法令嚴密,朝廷清明,所謂奸臣,萬無此理。然而養貓所以去鼠,不可以無鼠而養不捕之貓。畜狗所以防奸,不可以無奸而畜不吠之狗。陛下得不上念祖宗設此官之意,下為子孫立萬一之防,朝廷紀綱,孰大於此?
臣自幼小所記,及聞長老之談,皆謂台諫所言,常隨天下公議。公議所與,台諫亦與之;公議所擊,台諫亦擊之。及至英廟之初,始建稱親之議,本非人主大過,亦無禮典明文,徒以眾心未安,公議不允,當時台諫,以死爭之。今者物論沸騰,怨ゥ交至,公議所在,亦可知矣,而相顧不發,中外失望。夫彈劾積威之後,雖庸人亦可奮揚;風采消委之餘,雖豪傑有所不能振起。臣恐自茲以往,習慣成風,盡為執政私人,以致人主孤立。紀綱一廢,何事不生?孔子曰:「鄙夫可與事君也歟?其未得之也,患得之;既得之,患失之。苟患失之,無所不至矣。」臣始讀此書,疑其太過,以為鄙夫之患失,不過備位而苟容。及觀李斯憂蒙恬之奪其權,則立二世以亡秦;盧杞憂李懷光之數其惡,則誤德宗以再亂。其心本生於患失,而其禍乃至于喪邦。孔子之言,良不為過。是以知為國者,平居必常有忘軀犯顏之士,則臨難庶幾有徇義守死之臣。若平居尚不能一言,則臨難何以責其死節?人臣苟皆如此,天下亦曰殆哉。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如和羹,同如濟水。孫寶有言:「周公上聖,召公大賢,猶不相悅,著于經典。兩不相損。」晉之王導,可謂元臣,每與客言,舉坐稱善,而王述不悅,以為人非堯舜,安得每事盡善,導亦斂衽謝之。若使言無不同,意無不合,更唱迭和,何者非賢?萬一有小人居其間,則人主何緣知覺?臣之所願存紀綱者,此之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