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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之所謂中庸者,盡萬物之理而不過,故亦曰皇極。夫極,盡也。後之所謂中庸者,循循焉為眾人之所能為,斯以為中庸矣,此孔子、孟子之所謂鄉原也。一鄉皆稱原人焉,無所往而不為原人。同乎流俗,合乎污世,曰:古之人何為踽踽涼涼,生斯世也,為斯世也,善斯可矣。謂其近於中庸而非,故曰「德之賊也。」孔子、孟子惡鄉原之賊夫德也,欲得狂者而見之。狂者又不可得見,欲得狷者而見之,曰:「狂者進取,狷者有所不為也。」今日之患,惟不取于狂者、狷者,皆取于鄉原,是以若此靡靡不立也。孔子,子思之所從受中庸者也;孟子,子思之所授以中庸者也。然皆欲得狂者、狷者而與之,然則淬勵天下而作其怠惰,莫如狂者、狷者之賢也。臣故曰:破庸人之論,開功名之門,而後天下可為也。
【策略五】
其次莫若深結天下之心。
臣聞天子者,以其一身寄之乎巍巍之上,以其一心運之乎茫茫之中,安而為太山,危而為累卵,其間不容毫釐。是故古之聖人,不恃其有可畏之資,而恃其有可愛之實;不恃其有不可拔之勢,而恃其有不忍叛之心。何則?其所居者,天下之至危也。天子恃公卿以有其天下。公卿大夫士以至於民,轉相屬也,以有其富貴。苟不得其心,而欲覊之以區區之名,控之以不足恃之勢者,其平居無事,猶有以相制。一旦有急,是皆行道之人,掉臂而去,尚安得而用之?
古之失天下者,皆非一日之故,其君臣之歡,去已久矣,適會其變,是以一散而不可復收。方其未也,天子甚尊,大夫士甚賤,奔走萬里,無敢後先,儼然南面以臨其臣,曰:天何言哉!百官俯首就位,斂足而退,兢兢惟恐有罪,群臣相率為苟安之計,賢者既無所施其才,而愚者亦有所容其不肖,舉天下之事,聽其自為而已。及乎事出於非常,變起於不測,視天下莫與同其患,雖欲分國以與人,而且不及矣。秦二世、唐德宗,蓋用此術以至于顛沛而不悟,豈不悲哉!
天下者,器也。天子者,有此器者也。器久不用,而置諸篋笥,則器與人不相習,是以格而難操。良工者,使手習知其器,而器亦習知其手,手與器相信而不相疑,夫是故所為而成也。天下之患,非經營禍亂之足憂,而養安無事之可畏。何者?懼其一旦至于格而難操也。昔之有天下者,日夜淬勵其百官,撫摩其人民,為之朝聘會同燕享,以交諸侯之歡。歲時月朔,致民讀法,飲酒蠟臘,以遂萬民之情。有大事,自庶人以上,皆得至于外朝以盡其詞。猶以為未也,而五載一巡守,朝諸侯于方岳之下,親見其耆老賢士大夫,以周知天下之風俗。凡此者,非以為苟勞而已,將以馴致服習天下之心,使不至于格而難操也。
及至後世,壞先王之法,安於逸樂,而惡聞其過。是以養尊而自高,務為深嚴,使天下拱手以貌相承,而心不服。其腐儒老生,又出而為之說曰:天子不可以妄有言也,史且書之,後世且以為譏。使其君臣相視而不相知,如此,則偶人而已矣。天下之心既已去,而倀倀焉抱其空器,不知英雄豪傑已議其後。
臣嘗觀西漢之初,高祖創業之際,事變之興,亦已繁矣,而高祖以項氏創殘之餘,與信、布之徒爭馳于中原。此六七公者,皆以絶人之姿,據有土地甲兵之眾,其勢足以為亂,然天下終以不搖,卒定於漢。傳十數世矣,而至于元、成、哀、平,四夷向風,兵革不試,而王莽一豎子乃舉而移之,不用寸兵尺鐵,而天下屏息,莫敢或爭,此其故何也?創業之君,出於布衣,其大臣將相,皆有握手之歡。凡在朝廷者,皆嘗試擠掇,以知其才之短長,彼其視天下如一身,苟有疾痛,其手足不期而自救。當此之時,雖有近憂,而無遠患。及其子孫,生於深宮之中,而狃于富貴之勢,尊卑闊絶,而上下之情疏;禮節繁多,而君臣之義薄。是故不為近憂,而常為遠患。及其一旦,固已不可救矣。
聖人知其然,是以去苛禮而務至誠,黜虛名而求實效,不愛高位重祿以致山林之士,而欲聞切直不隱之言者,凡皆以通上下之情也。昔我太祖、太宗既有天下,法令簡約,不為崖岸。當時大臣將相,皆得從容終日,歡如平生,下至士庶人,亦得以自效。故天下稱其言至今,非有文采緣飾,而開心見誠,有以入人之深者,此英主之奇術,禦天下之大權也。
方今治平之日久矣,臣愚以為宜日新盛德,以鼓動天下久安怠惰之氣,故陳其五事以備採擇。其一曰:將相之臣,天子所恃以為治者,宜日夜召論天下之大計,且以熟觀其為人。其二曰:太守刺史,天子所寄以遠方之民者,其罷歸,皆當問其所以為政,民情風俗之所安,亦以揣知其才之所堪。其三曰:左右扈從侍讀侍講之人,本以論說古今興衰之大要,非以應故事備數而已。經籍之外,苟有以訪之,無傷也。其四曰:吏民上書,苟小有可觀者,宜皆召問優慰,以養其敢言之氣。其五曰:天下之吏,自一命以上,雖其至賤,無以自通於朝廷,然人主之為,豈有所不可哉?察其善者,卒然召見之,使不知其所從來。如此,則遠方之賤吏,亦務自激發為善,不以位卑祿薄無由自通於上而不修飾。使天下習知天子樂善親賢恤民之心孜孜不倦如此,翕然皆有所感發,知愛於君而不可與為不善。亦將賢人眾多,而奸吏衰少,刑法之外,有以大慰天下之心焉耳。
●卷四十七
◎策別十七首
【策別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