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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曰:莫若純乎名。純乎名,故晉、梁之得天下,其名曰正統,而其弒君之實,惟天下後世之所加,而吾不為之齊量焉,於是乎晉、梁之惡不勝誅于天下,實于此反不重乎。章子曰:「堯、舜曰帝,三代曰王,夏曰氏,商、周曰人,古之人輕重其君有是也。」以為其霸統之說。夫執聖人之一端以藉其口,夫何說而不可?吾亦將曰:孔子刪書,而虞、夏、商、周皆曰書,湯武王、伯禽、秦穆公皆曰誓,以為吾皆曰正統之說,其誰曰不可?聖人之於實也,不傷其名而後從之,帝亦天子也,王亦天子也,氏亦人也,人亦氏也,夫何名之傷?若章子之所謂霸統者,傷乎名而喪乎實者也。
【大臣論上】
以義正君而無害于國,可謂大臣矣。
天下不幸而無明君,使小人執其權,當此之時,天下之忠臣義士莫不欲奮臂而擊之。夫小人者,必先得于其君而自固于天下,是故法不可擊。擊之而不勝身死,其禍止於一身。擊之而勝,君臣不相安,天下必亡。是以《春秋》之法,不待君命而誅其側之惡人,謂之叛。晉趙鞅入于晉陽以叛是也。
世之君子,將有志于天下,欲扶其衰而救其危者,必先計其後而為可居之功,其濟不濟則命也,是故功成而天下安之。今夫小人,君不誅而吾誅之,則是侵君之權,而不可居之功也。夫既已侵君之權,而能北面就人臣之位,使君不吾疑者,天下未嘗有也。國之有小人,猶人之有癭。人之癭,必生於頸而附於咽,是以不可去。有賤丈夫者,不勝其忿而決去之,夫是以去疾而得死。漢之亡,唐之滅,由此之故也。自桓、靈之後,至于獻帝,天下之權,歸於內豎,賢人君子,進不容于朝,退不容于野,天下之怒,可謂極矣。當此之時,議者以為天下之患獨在宦官,宦官去則天下無事,然竇武、何進之徒擊之不勝,止於身死,袁紹擊之而勝,漢遂以亡。唐之衰也,其跡亦大類此。自輔國、元振之後,天子之廢立,聽于宦官。當此之時,士大夫之論,亦惟宦官之為去也。然而李訓、鄭注、元載之徒,擊之不勝,止於身死,至于崔昌遐擊之而勝,唐亦以亡。
方其未去也,是累然者癭而已矣。及其既去,則潰裂四出,而繼之以死。何者?此侵君之權,而不可居之功也。且為人臣而不顧其君,捐其身于一決,以快天下之望,亦已危矣。故其成則為袁、為崔,敗則為何、竇,為訓、注。然則忠臣義士,亦奚取于此哉?夫竇武、何進之亡,天下悲之,以為不幸。然亦幸而不成,使其成也,二子者將何以居之?故曰:以義正君,而無害于國,可謂大臣矣。
【大臣論下】
天下之權,在於小人,君子之慾擊之也,不亡其身,則亡其君。然則是小人者,終不可去乎?聞之曰:迫人者,其智淺;迫於人者,其智深。非才有不同,所居之勢然也。古之為兵者,圍師勿遏,窮寇勿迫,誠恐其知死而致力,則雖有眾無所用之。故曰:「同舟而遇風,則吳越可使相救如左右手。」小人之心,自知其負天下之怨,而君子之莫吾赦也,則將日夜為計,以備一旦卒然不可測之患;今君子又從而疾惡之,是以其謀不得不深,其交不得不合。交合而謀深,則其致毒也忿戾而不可解。
故凡天下之患,起於小人,而成於君子之速之也。小人在內,君子在外。君子為客,小人為主。主未發而客先焉,則小人之詞直,而君子之勢近於不順。直則可以欺眾,而不順則難以令其下。故昔之舉事者,常以中道而眾散,以至于敗,則其理豈不甚明哉?
若夫智者則不然。內以自固其君子之交,而厚集其勢;外以陽浮而不逆于小人之意,以待其間。寬之使不吾疾,狃之使不吾慮,啖之以利,以昏其智,順適其意,以殺其怒。然後待其發而乘其隙,推其墜而輓其絶。故其用力也約,而無後患。莫為之先,故君不怒而勢不逼。如此者,功成而天下安之。
今夫小人急之則合,寬之則散,是從古以然也。見利不能不爭,見患不能不避,無信不能不相詐,無禮不能不相瀆,是故其交易間,其黨易破也。而君子不務寬之以待其變,而急之以合其交,亦已過矣。君子小人,雜居而未決,為君子之計者,莫若深交而無為。苟不能深交而無為,則小人倒持其柄而乘吾隙。昔漢高之亡,以天下屬平、勃。及高後臨朝,擅王諸呂,廢黜劉氏。平日縱酒無一言,及用陸賈計,以千金交歡絳侯,卒以此誅諸呂,定劉氏。使此二人者而不相能,則是將相相攻之不暇,而何暇及于劉、呂之存亡哉!
故其說曰:將相和調,則士豫附。士豫附,則天下雖有變而權不分。嗚呼,知此,其足以為大臣矣夫!
【續歐陽子朋黨論】
歐陽子曰:「小人欲空人之國,必進朋黨之說。」嗚呼,國之將亡,此其徵歟?禍莫大於權之移人,而君莫危于國之有黨。有黨則必爭,爭則小人者必勝,而權之所歸也,君子安得不危哉!何以言之?君子以道事君,人主必敬之而疏。小人唯予言而莫予違,人主必狎之而親。疏者易間,而親者難睽也。而君子者,不得志則奉身而退,樂道不仕。小人者,不得志則徼幸復用,唯怨之報。此其所以必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