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蓋嘗論之。君子如嘉禾也,封殖之甚難,而去之甚易。小人如惡草也,不種而生,去之復蕃。世未有小人不除而治者也,然去之為最難。斥其一則援之者眾,盡其類則眾之致怨也深。小者復用而肆威,大者得志而竊國。善人為之掃地,世主為之屏息。譬斷蛇不死,刺虎不斃,其傷人則愈多矣。齊田氏、魯季孫是已。齊、魯之執事,莫非田、季之黨也,曆數君不忘其誅,而卒之簡公弒,昭、哀失國。小人之黨,其不可除也如此。而漢黨錮之獄,唐白馬之禍,忠義之士,斥死無餘。君子之黨,其易盡也如此。使世主知易盡者之可戒,而不可除者之可懼,則有瘳矣。
且夫君子者,世無若是之多也。小人者,亦無若是之眾也。凡才智之士,鋭于功名而嗜于進取者,隨所用耳。孔子曰:「仁者安仁,智者利仁。」未必皆君子也。冉有從夫子則為門人之選,從季氏則為聚斂之臣。唐柳宗元、劉禹錫使不陷叔文之黨,其高才絶學,亦足以為唐名臣矣。昔欒懷子得罪于晉,其黨皆出奔,樂王鮒謂范宣子曰:「盍反州綽、邢蒯?勇士也。」宣子曰:「彼欒氏之勇也。余何獲焉!」王鮒曰:「子為彼欒氏,乃亦子之勇也。」嗚呼,宣子蚤從王鮒之言,豈獨獲二子之勇,且安有曲沃之變哉!
愚以謂治道去泰甚耳。苟黜其首惡而貸其餘,使才者不失富貴,不才者無所致憾,將為吾用之不暇,又何怨之報乎!人之所以為盜者,衣食不足耳。農夫市人,焉保其不為盜?而衣食既足,盜豈有不能返農夫市人也哉!故善除盜者,開其衣食之門,使復其業。善除小人者,誘以富貴之道,使隳其黨。以力取威勝者,蓋未嘗不反為所噬也。
曹參之治齊曰:「慎無擾獄市。」獄市,奸人之所容也。知此,亦庶幾于善治矣。奸固不可長,而亦不可不容也。若奸無所容,君子豈久安之道哉!牛、李之黨遍天下,而李德裕以一夫之力,欲窮其類而致之必死,此其所以不旋踵而罹仇人之禍也。奸臣復熾,忠義益衰。以力取威勝者,果不可耶!愚是以續歐陽子之說,而為君子小人之戒。
【屈到嗜芰論】
屈到嗜芰,有疾,召其宗老而屬之,曰:「祭我必以芰。」及祥,宗老將薦芰,屈建命去之。君子曰:「違而道。」唐柳宗元非之曰:「屈子以禮之末,忍絶其父將死之言。且《禮》有『齋之日,思其所樂,思其所嗜。』子木去芰,安得為道?」
甚矣,柳子之陋也。子木,楚卿之賢者也。夫豈不知為人子之道,事死如事生,況于將死丁寧之言,棄而不用,人情之所忍乎!是必有大不忍于此者而奪其情也。夫死生之際,聖人嚴之。薨于路寢,不死於婦人之手,至于結冠纓、啟手足之末,不敢不勉。其于死生之變亦重矣。父子平日之言,可以恩掩義。至于死生至嚴之際,豈容以私害公乎?
曾子有疾,稱君子之所貴乎道者三。孟僖子卒,使其子學禮于仲尼。管仲病,勸桓公去三豎。夫數君子之言,或主社稷,或勤於道德,或訓其子孫,雖所趣不同,然皆篤于大義,不私其躬也如是。今赫赫楚國,若敖氏之賢,聞于諸侯,身為正卿,死不在民,而口腹是憂,其為陋亦甚矣。使子木行之,國人誦之,太史書之,天下後世不知夫子之賢,而唯陋是聞,子木其忍為此乎?故曰:是必有大不忍者而奪其情也。
然《禮》之所謂「思其所樂,思其所嗜」,此言人子追思之道也。曾皙嗜羊棗,而曾子不忍食。父沒而不能讀父之書,母沒而不能執母之器,皆人子之情自然也,豈待父母之命耶?今薦芰之事,若出於子則可,自其父命,則為陋耳。豈可以飲食之故而成父莫大之陋乎!
曾子寢疾,曾元難於易簀。曾子曰:「君子之愛人也以德,細人之愛人也以姑息。」若以柳子之言為然,是曾元為孝子,而曾子顧禮之末易簀于病革之中,為不仁之甚也。
中行偃死,視不可含,范宣子盥而撫之曰:「事吳敢不如事主!」猶視。欒懷子曰:「主苟終,所不嗣事于齊者,有如河。」乃瞑。嗚呼,范宣子知事吳為忠於主,而不知報齊以成夫子憂國之美,其為忠則大矣。
古人以愛惡比之美藥石,曰:「石猶生我。之美者,其毒滋多。」由是觀之,柳子之愛屈到,是之美。子木之違父命,藥石也哉。
【龍虎鉛汞論】
人之所以生死,未有不自坎、離者。坎、離交則生,分則死,必然之首也。離為心,坎為腎,心之所然,未有不正,雖桀、跖亦然。其所以為桀、跖者,以內輕而外重。故常行其所不然者爾。腎強而溢,則有慾念,雖堯、顏亦然。其所以為堯、顏者,以內重而外輕。故常行其所然者耳。由此觀之,心之性法而正,腎之性淫而邪,水火之德,固如是也。子產曰:「火烈,人望而畏之。水弱,人狎而玩之。」達者未有不知此者也。龍水,汞也,精也,血也。出於腎,而肝藏之,坎之物也。虎火,鉛也,氣也,力也。出於心,而肺主之,離之物也。心動,則氣力隨之而作。腎溢,則精血隨之而流。如火之有煙,未有復反于薪者也。世之不學道。其龍常出於水,故龍飛而汞輕。其虎常出於火,故虎走而鉛枯。此生人之常理也。順此者死,逆此者仙。故真人之言曰:「順行則為人,逆行則為道。」又曰:「五行顛倒術,龍從火裡出。五行不順行,虎向水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