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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可畫竹,初不自貴重,四方之人持縑素而請者,足相躡于其門。與可厭之,投諸地而罵曰:「吾將以為襪。」士大夫傳之以為口實。及與可自洋州還,而余為徐州。與可以書遺余曰:「近語士大夫,吾墨竹一派,近在彭城,可往求之。襪材當萃于子矣。」書尾複寫一詩,其略曰:「擬將一段鵝溪絹,掃取寒梢萬尺長。」予謂與可,竹長萬尺,當用絹二百五十匹,知公倦于筆硯,願得此絹而已。與可無以答,則曰:「吾言妄矣,世豈有萬尺竹也哉。」余因而實之,答其詩曰:「世間亦有千尋竹,月落庭空影許長。」與可笑曰:「蘇子辯則辯矣。然二百五十匹,吾將買田而歸老焉。」因以所畫谷偃竹遺予,曰:「此竹數尺耳,而有萬尺之勢。」谷在洋州,與可嘗令予作《洋州三十詠》,谷其一也。予詩云:「漢川修竹賤如蓬,斤斧何曾赦籜龍。料得清貧饞太守,渭濱千畝在胸中。」與可是日與其妻游谷中,燒筍晚食,發函得詩,失笑噴飯滿案。
元豐二年正月二十日,與可沒于陳州。是歲七月七日,予在湖州曝書畫,見此竹,廢卷而哭失聲。昔曹孟德《祭橋公文》,有「車過」、「腹痛」之語,而予亦載與可疇昔戲笑之言者,以見與可于予親厚無間如此也。
●卷三十七
◎記十三首
【勝相院經藏記】
元豐三年,歲在庚申,有大比丘惟簡,號曰寶月,修行如幻,三摩鉢提,在蜀成都,大聖慈寺,故中和院,賜名勝相,以無量寶、黃金丹砂、琉璃真珠、旃檀眾香,莊嚴佛語及菩薩語,作大寶藏。湧起於海,有大天龍,背負而出,及諸小龍,糾結環繞。諸化菩薩,及護法神,鎮守其門。天魔鬼神,各執其物,以禦不祥。是諸眾寶,及諸佛子,光色聲香,自相磨激,璀璨芳鬱,玲瓏宛轉,生出諸相,變化無窮。不假言語,自然顯見,苦空無我,無量妙義。凡見聞者,隨其根性,各有所得。如眾饑人,入于大倉,雖未得食,已有飽意。又如病人,游于藥市,聞眾藥香,病自衰減。更能取米,作無礙飯,恣食取飽,自然不饑。又能取藥,以療眾病,眾病有盡,而藥無窮,須臾之間,無病可療。以是因緣,度無量眾,時見聞者,皆爭舍施,富者出財,壯者出力,巧者出技,皆舍所愛,及諸結習,而作佛事,求脫煩惱,濁惡苦海。
有一居士,其先蜀人,與是比丘,有大因緣。去國流浪,在江淮間,聞是比丘,作是佛事,即欲隨眾,舍所愛習。周視其身,及其室廬,求可舍者,了無一物。如焦谷芽,如石女兒,乃至無有,毫髮可舍。私自念言,我今惟有,無始已來,結習口業,妄言綺語,論說古今,是非成敗。以是業故,所出言語,猶如鐘磬,黼黻文章,悅可耳目。如人善博,日勝日負,自雲是巧,不知是業。今舍此業,作寶藏偈。願我今世,作是偈已,盡未來世,永斷諸業,客塵妄想,及諸理障。一切世間,無取無舍,無憎無愛,無可無不可。時此居士,稽首西望,而說偈言:
我游多寶山,見山不見寶。岩谷及草木,虎豹諸龍蛇。雖知寶所在,欲取不可得。復有求寶者,自言已得寶,見寶不見山,亦未得寶故。譬如夢中人,未嘗知是夢,既知是夢已,所夢即變滅。見我不見夢,因以我為覺,不知真覺者,覺夢兩無有。我觀大寶藏,如以蜜說甜。眾生未諭故,復以甜說蜜。甜蜜更相說,千劫無窮盡。自蜜及甘蔗,查梨與橘柚,說甜而得酸,以及咸辛苦。忽然反自味,舌根有甜相,我爾默自知,不煩更相說。我今說此偈,于道亦云遠,如眼根自見,是眼非我有。當有無耳人,聽此非舌言,于一彈指頃,洗我千劫罪。
【虔州崇慶禪院新經藏記】
如來得阿耨多羅三藐三菩提,曰:「以無所得故而得。」舍利弗得阿羅漢道,亦曰:「以無所得故而得。」如來與舍利弗若是同乎?曰:何獨舍利弗,至于百工賤技,承蜩意鈎,履犭希畫墁,未有不同者也。夫道之大小,雖至于大菩薩,其視如來,猶若天淵然,及其以無所得故而得,則承蜩意鈎,履犭希畫墁,未有不與如來同者也。以吾之所知,推至其所不知,嬰兒生而導之言,稍長而教之書,口必至于忘聲而後能言,手必至于忘筆而後能書,此吾之所知也。口不能忘聲,則語言難於屬文,手不能忘筆,則字畫難於刻周。及其相忘之至也,則形容心術,酬酢萬物之變,忽然而不自知也。自不能者而觀之,其神智妙達,不既超然與如來同乎!故《金剛經》曰: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以是為技,則技疑神,以是為道,則道疑聖。古之人與人皆學,而獨至於是,其必有道矣。
吾非學佛者,不知其所自來,獨聞之孔子曰:「《詩》三百,一言以蔽之,曰:思無邪。」夫有思皆邪也,善惡同而無思,則土木也,雲何能便有思而無邪,無思而非土木乎!嗚呼,吾老矣,安得數年之暇,托于佛僧之宇,盡發其書,以無所思心會如來意,庶幾於無所得故而得者。謫居惠州,終歲無事,宜若得行其志。而州之僧舍無所謂經藏者,獨榜其所居室曰思無邪齋,而銘之致其志焉。
始吾南遷,過虔州,與通守承議郎俞君括游。一日,訪廉泉,入崇慶院,觀寶輪藏。君曰:「是于江南壯麗為第一,其費二千餘萬,前長老曇秀始作之,幾于成而寂。今長老惟嗣成之。奔走二老之間,勸導經營,銖積寸累十有六年而成者,僧知錫也。子能愍此三士之勞,為一言記之乎?」蓋吾心許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