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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安章質夫,築室于公堂之西,名之曰思。曰:「吾將朝夕於是,凡吾之所為,必思而後行,子為我記之。」嗟夫,餘天下之無思慮者也。遇事則發,不暇思也。未發而思之,則未至。已發而思之,則無及。以此終身,不知所思。言發於心而沖余口,吐之則逆人,茹之則逆余。以為寧逆人也,故卒吐之。君子之於善也,如好好色;其于不善也,如惡惡臭。豈復臨事而後思,計議其美惡,而避就之哉!是故臨義而思利,則義必不果;臨戰而思生,則戰必不力。若夫窮達得喪,死生禍福,則吾有命矣。少時遇隱者曰:「孺子近道,少思寡慾。」曰:「思與欲,若是均乎?」曰:「甚于欲。」庭有二盎以畜水,隱者指之曰:「是有蟻漏。」「是日取一升而棄之,孰先竭?」曰:「必蟻漏者。」思慮之賊人也,微而無間。隱者之言,有會于余心,余行之。且夫不思之樂,不可名也。虛而明,一而通,安而不懈,不處而靜,不飲酒而醉,不閉目而睡。將以是記思堂,不亦繆乎。雖然,言各有當也。萬物並育而不相害,道並行而不相悖。以質夫之賢,其所謂思者,豈世俗之營營于思慮者乎?《易》曰無思也,無為也。我願學焉。《詩》曰思無邪。質夫以之。
元豐元年正月二十四日記
【游桓山記】
元豐二年正月己亥晦,春服既成,從二三子游于泗之上。登桓山,入石室,使道士戴日祥鼓雷氏之琴,操《履霜》之遺音,曰:「噫嘻悲夫,此宋司馬桓之墓也。」或曰:「鼓琴于墓,禮歟?」曰:「禮也。季武子之喪,曾點倚其門而歌。仲尼,日月也,而以為可得而害也。且死為石槨,三年不成,古之愚人也。余將弔其藏,而其骨毛爪齒,既已化為飛塵,蕩為冷風矣,而況于槨乎,況于從死之臣妾、飯含之貝玉乎?使而無知也,余雖鼓琴而歌可也。使而有知也,聞余鼓琴而歌知哀樂之不可常、物化之無日也,其愚豈不少瘳乎?」二三子喟然而嘆,乃歌曰:「桓山之上,維石嵯峨兮。司馬之惡,與石不磨兮。桓山之下,維水瀰瀰兮。司馬之藏,與水皆逝兮。」歌闋而去。從游者八人:畢仲孫、舒煥、寇昌朝、王適、王、王肄、軾之子邁、煥之子彥舉。
【靈壁張氏園亭記】
道京師而東,水浮濁流,陸走黃塵,陂田蒼莽,行者倦厭。凡八百里,始得靈壁張氏之園于汴之陽。其外修竹森然以高,喬木蓊然以深。其中因汴之餘浸,以為陂池,取山之怪石,以為岩阜。蒲葦蓮芡,有江湖之思。椅桐檜柏,有山林之氣。奇花美草,有京洛之態。華堂廈屋,有吳蜀之巧。其深可以隱,其富可以養。果蔬可以飽鄰里,魚鱉筍茹可以饋四方之賓客。余自彭城移守吳興,由宋登舟,三宿而至其下。肩輿叩門,見張氏之子碩。碩求余文以記之。
維張氏世有顯人,自其伯父殿中君,與其先人通判府君,始家靈壁,而為此園,作蘭皋之亭以養其親。其後出仕于朝,名聞一時,推其餘力,日增治之,于今五十餘年矣。其木皆十圍,岸谷隱然。凡園之百物,無一不可人意者,信其用力之多且久也。
古之君子,不必仕,不必不仕。必仕則忘其身,必不仕則忘其君。譬之飲食,適于饑飽而已。然士罕能蹈其義、赴其節。處者安於故而難出,出者狃于利而忘返。於是有違親絶俗之譏,懷祿苟安之弊。今張氏之先君,所以為其子孫之計慮者遠且周,是故築室園于汴、泗之間,舟車冠蓋之沖,凡朝夕之奉,燕遊之樂,不求而足。使其子孫開門而出仕,則跬步市朝之上,閉門而歸隱,則俯仰山林之下。于以養生治性,行義求志,無適而不可。故其子孫仕者皆有循吏良能之稱,處者皆有節士廉退之行。蓋其先君子之澤也。
余為彭城二年,樂其土風。將去不忍,而彭城之父老亦莫余厭也,將買田于泗水之上而老焉。南望靈壁,鷄犬之聲相聞,幅巾杖屨,歲時往來于張氏之園,以與其子孫游,將必有日矣。
元豐二年三月二十七日記
【文與可畫谷偃竹記】
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節葉具焉。自蜩腹蛇付以至于劍拔十尋者,生而有之也。今畫者乃節節而為之,葉葉而累之,豈復有竹乎!故畫竹必先得成竹于胸中,執筆熟視,乃見其所欲畫者,急起從之,振筆直遂,以追其所見,如兔起鶻落,少縱則逝矣。與可之教予如此。予不能然也,而心識其所以然。夫既心識其所以然而不能然者,內外不一,心手不相應,不學之過也。故凡有見于中而操之不熟者,平居自視瞭然,而臨事忽焉喪之,豈獨竹乎!子由為《墨竹賦》以遺與可曰:「庖丁,解牛者也,而養生者取之。輪扁,斫輪者也,而讀書者與之。今夫夫子之托于斯竹也,而予以為有道者,則非耶?」子由未嘗畫也,故得其意而已。若予者,豈獨得其意,並得其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