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5頁
於是飲酒樂甚,扣舷而歌之。歌曰:「桂棹兮蘭槳,擊空明兮氵斥流光。渺渺兮予懷,望美人兮天一方。」客有吹洞簫者,倚歌而和之,其聲嗚嗚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訴。餘音裊裊,不絶如縷。舞幽壑之潛蛟,泣孤舟之嫠婦。
蘇子愀然,正襟危坐,而問客曰:「何為其然也?」客曰:「『月明星稀,烏鵲南飛。』此非曹孟德之詩乎?西望夏口,東望武昌。山川相繆,鬱乎蒼蒼。此非孟德之困于周郎者乎?方其破荊州,下江陵,順流而東也,舳艫千里,旌旗蔽空,釃酒臨江,橫槊賦詩,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況吾與子漁樵于江渚之上,侶魚蝦而友麋鹿。駕一葉之扁舟,舉匏尊以相屬。寄蜉蝣于天地,渺滄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須臾,羡長江之無窮。挾飛仙以遨遊,抱明月而長終。知不可乎驟得,托遺響於悲風。」
蘇子曰:「客亦知夫水與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嘗往也。盈虛者如彼,而卒莫消長也。蓋將自其變者而觀之,則天地曾不能以一瞬;自其不變者而觀之,則物與我皆無盡也,而又何羡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雖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風,與山間之明月,耳得之而為聲,目遇之而成色,取之無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無盡藏也,而吾與子之所共適。」
客喜而笑,洗盞更酌。餚核既盡,杯盤狼藉。相與枕藉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
【後赤壁賦】
是歲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將歸於臨皋。二客從予,過黃泥之阪。霜露既降,木葉盡脫。人影在地,仰見明月。顧而樂之,行歌相答。已而嘆曰:「有客無酒,有酒無餚,月白風清,如此良夜何?」客曰:「今者薄暮,舉網得魚,巨口細鱗,狀似松江之鱸,顧安所得酒乎?」歸而謀諸婦。婦曰:「我有鬥酒,藏之久矣,以待子不時之須。」
於是攜酒與魚,復游于赤壁之下。江流有聲,斷岸千尺。山高月小,水落石出。曾日月之幾何,而江山不可復識矣。予乃攝衣而上,履岩,披蒙茸,踞虎豹,登虯龍,攀棲鶻之危巢,俯馮夷之幽宮。蓋二客不能從焉。劃然長嘯,草木震動,山鳴谷應,風起水湧。予亦悄然而悲,肅然而恐,凜乎其不可留也。反而登舟,放乎中流,聽其所止而休焉。時夜將半,四顧寂寥,適有孤鶴,橫江東來,翅如車輪,玄裳縞衣,戛然長鳴,掠予舟而西也。
須臾客去,予亦就睡,夢一道士羽衣翩躚,過臨皋之下,揖予而言曰:「赤壁之遊樂乎?」問其姓名,俯而不答。嗚呼噫嘻,我知之矣!「疇昔之夜,飛鳴而過我者,非子也耶?」道士顧笑,予亦驚悟。開戶視之,不見其處。
【天慶觀乳泉賦】
陰陽之相化,天一為水。六者其壯,而一者其稚也,夫物老死於坤,而萌芽于復。故水者,物之終始也。意水之在人寰也,如山川之蓄雲,草木之含滋,漠然無形而為往來之氣也。為氣者水之生,而有形者其死也。死者咸而生者甘,甘者能往能來,而咸者一出而不復返,此陰陽之理也。吾何以知之?蓋嘗求之於身而得其說。凡水之在人者,為汗、為涕、為Д、為血、為溲、為矢、為涎、為沫,此數者,皆水之去人而外騖,然後肇形于有物,皆咸而不能返。故咸者九而甘者一。一者何也?唯華池之真液,下湧于舌底,而上流于牙頰,甘而不壞,白而不濁,宜古之仙者以是為金丹之祖,長生不死之藥也。今夫水之在天地之間者,下則為江湖井泉,上則為雨露霜雪,皆同一味之甘,是以變化往來,有逝而無竭。故海洲之泉必甘,而海雲之雨不咸者,如涇渭之不相亂,河濟之不相涉也。若夫四海之水,與凡出鹽之泉,皆天地之死氣也。故能殺而不能生,能槁而不能浹也。豈不然哉?吾謫居儋耳,卜築城南,鄰于司命之宮,百井皆咸,而醪醴氵重乳,獨發於宮中,給吾飲食酒茗之用,蓋沛然而無窮。吾嘗中夜而起,挈瓶而東。有落月之相隨,無一人而我同。汲者未動,夜氣方歸。鏘瓊佩之落谷,灧玉池之生肥。吾三咽而遄返,惟守神之訶譏。卻五味以謝六塵,悟一真而失百非。信飛仙之有藥,中無主而何依。渺松喬之安在,猶想像于庶幾。(某在海南作此賦,未嘗示人,既渡海,親寫二本,一以示秦少游,一以示劉元忠。建中靖國元年三月二十一日。)
【洞庭春色賦(並引)】
.安定郡王以黃柑釀酒,名之曰洞庭春色,其猶子德麟得之以餉余,戲作賦曰:
吾聞橘中之樂,不減商山。豈霜余之不食,而四老人者遊戲于其間?悟此世之泡幻,藏千里于一斑。舉棗葉之有餘,納芥子其何艱。宜賢王之達觀,寄逸想於人寰。裊裊兮春風,泛天宇兮清閒。吹洞庭之白浪,漲北渚之蒼灣。攜佳人而往游,勒霧鬢與風鬟。命黃頭之千奴,卷震澤而與俱還。糅以二米之禾,藉以三脊之菅。忽雲蒸而冰解,旋珠零而涕潸。翠勺銀罌,紫絡青綸。隨屬車之鴟夷,款木門之銅。分帝觴之餘瀝,幸公子之破慳。我洗盞而起嘗,散腰足之Φ頑。盡三江于一吸,吞魚龍之神奸。醉夢紛紜,始如髦蠻。鼓巴山之桂楫,扣林屋之瓊關。臥松風之瑟縮,揭春溜之淙潺。追范蠡于渺茫,弔夫差之煢鰥。屬此觴于西子,洗亡國之愁顏。驚羅襪之塵飛,失舞袖之弓彎。覺而賦之,以授公子曰:「烏乎噫嘻,吾言誇矣,公子其為我刪之。」
【中山松醪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