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夫賢者豈必困且艱歟?蓋高世則難合,違俗則多窮,亦其勢然也。嗚呼!人事修,則天下之人皆可使為善士,廢則雖天所賦予,其賢亦困于時。夫天非不好善,其不勝於人力者,其勢之然歟?此所謂天人之理,在於《周易》否泰消長之卦。能通其說,則自古賢聖窮達而禍福,皆可知而不足怪。
秀才張生居青州,其母賢而知書,三子喪其二,獨生最賢,行義聞于鄉,而好學力為古文,是謂卓然而不惑者也。今年舉進士,黜于有司,母老,而貧無以養,可謂困且艱矣。嗟乎!予力既不能周于生。而生尤好《易》,常以講于予,若歸而卒其業,則天命之理,人事之勢,窮達禍福,可以不動于其心。雖然,若生者豈必窮也哉?安知其不艱而後通也哉?慶歷二年三月十九日序。
【送楊序〈慶歷七年〉】
予嘗有幽憂之疾,退而閒居,不能治也。既而學琴于友人孫道滋,受宮聲數引,久而樂之,不知疾之在其體也。夫疾,生乎憂者也。藥之毒者能攻其疾之聚,不若聲之至者能和其心之所不平。心而平,不和者和,則疾之忘也宜哉。
夫琴之為技小矣,及其至也,大者為宮,細者為羽。操弦驟作,忽然變之,急者淒然以促,緩者舒然以和。如崩崖裂石,高山出泉,而風雨夜至也;如怨夫寡婦之嘆息,雌雄雍雍之相鳴也。其憂深思遠,則舜與文王、孔子之遺音也;悲愁感憤,則伯奇孤子、屈原忠臣之所嘆也。喜怒哀樂,動人心深。而純古淡泊,與夫堯舜三代之言語、孔子之文章、《易》之憂患、《詩》之怨刺無以異。其能聽之以耳,應之以手,取其和者,道其堙鬱,寫其憂思,則感人之際亦有至者矣。是不可以不學也。
予友楊君,好學有文,累以進士舉,不得志。及從蔭調,為尉于劍浦,區區在東南數千里外,是其心固有不平者。且少又多疾,而南方少醫藥,風俗飲食異宜。以多疾之體,有不平之心,居異宜之俗,其能鬱鬱以久乎?然欲平其心以養其疾,于琴亦將有得焉。故予作《琴說》以贈其行,且邀道滋酌酒進琴以為別。
【送秘書丞宋君歸太學序〈皇元年〉】
陋巷之士甘藜藿而修仁義,毀譽不幹其守,饑寒不累其心,此眾人以為難,而君子以為易。生於高門,世襲軒冕,而躬布衣韋帶之行,其驕榮佚欲之樂,生長於其間而不溺其習,日見于其外而不動乎其中,此雖君子,猶或難之。學行足以立身而進不止,材能足以高人而志愈下,此雖聖人,亦以為難也。《書》曰:不自滿假。又曰:汝惟不矜不伐。以舜、禹之明,猶以是為相戒懼,況其下者哉!此誠可謂難也已。
廣平宋君,宣獻公之子。公以文章為當世宗師,顯于朝廷,登于輔弼,清德著于一時,令名垂于後世。君少自立,不以門地驕於人。既長,學問好古為文章。天下賢士大夫皆稱慕其為人,而君歉然常若不足於己者。守官太學,甘寂寞以自處,日與寒士往來,而從先生、國子講論道德,以求其益。夫生而不溺其習,此蓋出其天性。其見焉而不動于中者,由性之明,學之而後至也。學而不止,高而愈下。予自其幼見其長,行而不倦,久而愈篤,可知其將無所不至焉也。孟子所謂「孰能禦之」者歟!
予陋巷之士也,遭時奮身,竊位於朝,守其貧賤之節,其臨利害禍福之際,常恐其奪也。以予行君子之所易者猶若是,知君行聖賢之所難者為難能也。
歲之三月,來自京師,拜其舅氏。予得延之南齋,聽其論議而慕其為人,雖與之終身久處而不厭也。留之數日而去。于其去也,不能忘言,遂為之序。廬陵歐陽修述。
【送徐無黨南歸序〈至和元年〉】
草木鳥獸之為物,眾人之為人,其為生雖異,而為死則同,一歸於腐壞、澌盡、泯滅而已。而眾人之中有聖賢者,固亦生且死於其間,而獨異於草木鳥獸眾人者,雖死而不朽,逾遠而彌存也。其所以為聖賢者,修之於身,施之於事,見之於言,是三者所以能不朽而存也。修於身者,無所不獲;施於事者,有得有不得焉;其見於言者,則又有能有不能也。施於事矣,不見於言可也。自《詩》、《書》、《史記》所傳,其人豈必皆能言之士哉?修於身矣,而不施於事,不見於言,亦可也。孔子弟子有能政事者矣,有能言語者矣。若顏回者,在陋巷,曲肱饑臥而已,其群居則默然終日如愚人。然自當時群弟子皆推尊之,以為不敢望而及,而後世更百千歲,亦未有能及之者。其不朽而存者,固不待施於事,況於言乎?
予讀班固《藝文志》、唐《四庫書目》,見其所列,自三代、秦、漢以來,著書之士多者至百餘篇,少者猶三四十篇,其人不可勝數,而散亡磨滅,百不一二存焉。予竊悲其人,文章麗矣,言語工矣,無異草木榮華之飄風,鳥獸好音之過耳也。方其用心與力之勞,亦何異眾人之汲汲營營?而忽焉以死者,雖有遲有速,而卒與三者同歸於泯滅。夫言之不可恃也蓋如此。今之學者,莫不慕古聖賢之不朽,而勤一世以盡心于文字間者,皆可悲也。
東陽徐生,少從予學,為文章,稍稍見稱於人。既去,而與群士試于禮部,得高第,由是知名。其文辭日進,如水湧而山出。予欲摧其盛氣而勉其思也,故于其歸,告以是言。然予固亦喜為文辭者,亦因以自警焉。
【送王陶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