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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而,同上水者又五六舟,亦隨泊焉。其涯上本無村落,余念石與前艙所搭徽人俱慣游江湖,而艾又本郡人,其行止余可無參與,乃聽其泊。迨暮,月色頗明。余念入春以來尚未見月,及入舟前晚,則瀟湘夜雨,此夕則湘浦月明,兩夕之間,各擅一勝,為之躍然。已而忽聞岸上涯邊有啼號聲,若幼童,又若婦女,更余不止。眾舟寂然,皆不敢問。余聞之不能寐,枕上方作詩憐之,有「簫管孤舟悲赤壁,琵琶兩袖濕青衫」之句,又有「灘驚回雁天方一,月叫杜鵑更已三」等句。然亦止慮有詐局,俟憐而納之,即有尾其後以挾詐者,不虞其為盜也。迨二鼓,靜聞心不能忍,因小解涉水登岸,靜聞戒律甚嚴,一吐一解,必俟登涯,不入于水。
呼而詰之,則童子也,年十四五,尚未受全發,詭言出王閹之門,年甫十二,王善酗酒,操大杖,故欲走避。靜聞勸其歸,且厚撫之,彼竟臥涯側。比靜聞登舟未久,則群盜喊殺入舟,火炬刀劍交叢而下。
余時未寐,急從臥板下取匣中游資移之。越艾艙。欲從舟尾赴水,而舟尾賊方揮劍斫尾門,不得出,乃力掀篷隙,莽投之江中,復走臥處,覓衣披之。靜聞、顧仆與艾、石主僕,或赤身,或擁被,俱逼聚一處。
賊前從中艙,後破後門,前後刀戟亂戳,無不以赤體受之者。余念必為盜執,所持同「綢」衣不便,乃並棄之。各跪而請命,賊戳不已,遂一湧掀篷入水。入水余最後,足為竹纖所絆,竟同篷倒翻而下,首先及江底,耳鼻灌水一口,急踴而起。幸水淺止及腰,乃逆流行江中,得鄰舟間避而至,遂躍入其中。時水浸寒甚,鄰客以舟人被蓋余,而臥其舟,溯流而上三四里,泊于香爐山,蓋已隔江矣。還望所劫舟,火光赫然,群盜齊喊一聲為號而去。已而同泊諸舟俱移泊而來,有言南京相公身被四創者,余聞之暗笑其言之妄。且幸亂刃交戟之下,赤身其間,獨一創不及,此實天幸。惟靜聞、顧奴不知其處,然亦以為一滾入水,得免虎口,資囊可無計矣。但張侯宗璉所著《南程續記》一帙zhì一套書,乃其手筆,其家珍藏二百餘年,而一入余手,遂罹此厄,能不撫膺氣憤痛苦!其時舟人父子亦俱被戳,哀號于鄰舟。他舟又有石瑤庭及艾仆與顧仆,俱為盜戳,赤身而來,與余同被臥,始知所謂被四創者,乃余仆也。前艙五徽人俱木客,亦有二人在鄰舟,其三人不知何處。而余艙尚不見靜聞,後艙則艾行可與其友曾姓者,亦無問處。余時臥稠人中,顧仆呻吟甚,余念行囊雖焚劫無遺,而所投匣資或在江底可覓。但恐天明為見者取去,欲昧爽即行,而身無寸絲,何以就岸。
是晚初月甚明,及盜至,已陰雲四布,迨曉,雨復霏霏。
十二日鄰舟客戴姓者,甚憐余,從身分裏衣、單褲各一以畀余。
余周身無一物,摸髻中猶存銀耳挖一事,余素不用髻簪,此行至吳門,念二十年前從閩前返錢塘江滸,腰纏已盡,得髻中簪一枝,夾其半酬飯,以其半覓輿,乃達昭慶金心月房。此行因換耳挖一事,一以綰髮,一以備不時之需。
及此墮江,幸有此物,發得不散。
艾行可披髮而行,遂至不救。
一物雖微,亦天也。遂以酬之,匆匆問其姓名而別。時顧仆赤身無蔽,余乃以所畀褲與之,而自著其裏衣,然僅及腰而止。旁舟子又以衲破衣一幅畀予,用蔽其前,乃登涯。涯猶在湘之北東岸,乃循岸北行。時同登者余及顧仆,石與艾仆並二徽客,共六人一行,俱若囚鬼。
曉風砭骨,砂礫裂足,行不能前,止不能已。四里,天漸明,望所焚劫舟在隔江,上下諸舟,見諸人形狀,俱不肯渡,哀號再三,無有信者。艾仆隔江呼其主,余隔江呼靜聞,徽人亦呼其侶,各各相呼,無一能應。
已而聞有呼予者,予知為靜聞也,心竊喜曰:「吾三人俱生矣。」
亟欲與靜聞遇。
隔江土人以舟來渡余,及焚舟,望見靜聞,益喜甚。於是入水而行,先覓所投竹匣。靜聞望而問其故,遙謂余曰:「匣在此,匣中之資已烏有矣。手摹《禹碑》及《衡州統志》猶未沾濡也。」及登岸,見靜聞焚舟中衣被竹芨猶救數件,守之沙岸之側,憐予寒,急脫身衣以衣予給我穿,復救得余一褲一襪,俱火傷水濕,乃益取焚余熾火以炙之。其時徽客五人俱在,艾氏四人,二友一仆雖傷亦在,獨艾行可竟無蹤跡。其友、仆乞土人分舟沿流捱覓,余輩炙衣沙上,以候其音。時饑甚,鍋具焚沒無餘,靜聞沒水取得一鐵銚diào小鍋,覆沒水取濕米,先取干米數斗,俱為艾仆取去。
煮粥遍食諸難者,而後自食。迨下午,不得艾消息,徽人先附舟返衡,余同石、曾、艾仆亦得土人舟同還衡州。余意猶妄意艾先歸也。土舟頗大,而操者一人,雖順流行,不能達二十餘里,至汊江已薄暮。二十里至東陽渡,已深夜。時月色再陰,乘月行三十里,抵鐵樓門,已五鼓矣。艾使先返,問艾竟杳然也。
先是,靜聞見余輩赤身下水,彼唸經芨在篷側,遂留,捨命乞哀,賊為之置經。及破余竹撞,見撞中俱書,悉傾棄舟底。靜聞復哀求拾取,仍置破撞中,盜亦不禁。撞中乃《一統志》諸書,及文湛持、黃石齋、錢牧齋與余諸手柬,並余自著日記諸游稿。惟與劉愚公書稿失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