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9頁
素蘭道:「也是我們同班的,相貌與玉儂彷彿。玉儂之意不過是叫你望梅止渴的意思,不知你意下如何,可要他出來?」子玉沉思了一回,道:「如不像玉儂,倒可以會會,如像玉儂,則當日怡園已經唐突過了,何必再叫婢學夫人呢!不但不願見那人,而且于玉儂實有所不忍。香畹,你是個明白人,想能見到,非我故作矯情。」素蘭道:「你的話也是,你是不肯見他,我偏叫他出來。」子玉尚要攔阻,已見素蘭從後艙喚出一個如花似玉的人來。子玉乍見倒有些模糊,一來于琴言只敘過一次,二來這幾月琴言容貌又消瘦了好些。從前是國色天香,清腴華艷。如今卻像落花無言,人淡如菊了。及到看得明白時,那琴言已是掩面嬌啼,冰綃淹漬,側身坐了,只是哭泣。子玉道:「奇了,這不就是玉儂,香畹何故造這些話來哄我?」素蘭道:「不要認錯了,到底是不是?」子玉道:「怎麼不是?就只清減了些。這藐姑仙子,豈常人學得來的?」便道:「玉儂,你可以不必傷心了,你的心我都知道的。」話未說完,便見琴言止了哭,說道:「你的病好了麼?我知道你來過幾次,但我是沒有看過你,所以不好來。我昨日看了你與香畹的信,才徹底明白,倒是我害了你了。」說罷,又哭起來了。子玉道:「我是沒有什麼大病,不過身上稍有不快。況且我自知保養,只要你也看破些兒,也就容易好了。」便也淌下淚來。琴言道:「若非香畹昨日過來,我也死了,你今日也見不着我了。」便又哭了。子玉不解所云,見琴言如梨花帶雨,嬌柔欲墜的樣兒。
又見他說一句,哭一聲,不覺一股心酸,直透出來,也就忍不住哭了。到閙得素蘭沒有主意,見兩人淒淒楚楚,倒像死別生離的光景,不知不覺也哭起來。
三人哭作一團,到底還是素蘭先住,便勸道:「今日請你們來,原為樂一天,何必哭哭啼啼。且已經半天過了,不到晚就要趕城,能有幾個時辰歡樂,不如大家笑笑罷。」子玉勉強答應道:「香畹之言極是,玉儂也不必傷心了。」琴言道:「有什麼歡笑呢?我們在怡園一敘,直到如今,是五個月。再候第二次歡敘,只怕也要一年了。這一年內,知道我能候得到候不到呢。大約這一場也就完結了。」說罷又哭,子玉勸道:「不妨,只要你身子好了,天天可以見得的,何必要一年呢。」
琴言又哭道:「我就要好,只怕這魏聘才也不容我好,他是要我死了才甘心的。」子玉聽了吃驚道:「你倒不要錯怪這魏聘才,他背地裡到極口說你好的。」琴言頓足道:「你還不知道呢,他若說我好,也不造你的謡言了,也不叫人閙上門了。」
子玉不知緣故,便又問道:「這些話我全不懂得,聘才怎樣造謡言?又怎樣來閙呢?」琴言道:「你問他就知道了。」於是素蘭就把聘才那日所講的話,細細述了一遍,驚得子玉神色慘淡,氣得說不出話來。停了一回道:“奇了!奇了!他在我家住了半年,我並沒得罪他,他何必要糟蹋我到如此光景呢?何以進了華公府就變壞了,正是夢想不到,以後我就斷絶他便了。
但使人來閙,又是怎樣呢?”素蘭、琴言聽得聘才進了華公府,才曉得閙春陽館的就是他,則昨日的事,亦不必疑心了。素蘭又把昨日那兩人罵話,並趕他的光景,也述了一遍。子玉聽了又罵,又恨,忍不住又哭了。
此時船已開行,素蘭的家人把酒餚都擺上來,素蘭一面敬酒,一面勸,子玉、琴言只得坐了,悲從中來,無言相對,尚復何心飲酒。經素蘭苦勸,只得勉強飲了幾杯,終究是強為歡笑,亦不知何所為而然。在琴言心上,終覺得生離死別,只此一面,以後像不能見面的光景。子玉也覺得像是無緣,料定是不能常見的。此是大家心上,想到極盡頭處,自然生出憂慮來,這是人心個個相同,不過用情有至有不至耳。
當下船已走了三四里,三人靜悄悄的清飲了一回。子玉一面把着酒,一面看那琴言,如薔薇濯露,芍藥籠煙,真是王子喬、石公子一派人物,就與他同坐一坐,也覺大有仙緣,不同庸福。又看素蘭,另有一種丰神可愛,芳姿綽約,舉止雅馴,也就稱得上珠聯璧合。今日這一會,倒覺是絶世難逢的,便就歡樂頓出,憂愁漸解。琴言看子玉是瑤柯琪樹,秋月冰壺,其一段柔情密意,沒有一樣與人同處。正是傅粉何郎,熏香荀令,休說那王謝風流,一班烏衣子弟也未必趕得上他。若能與他結個香火因緣,花月知己,只怕也幾生修不到的。雖只有這一面兩面的交情,也可稱心足意了。漸漸的雙波流盼,暖到冰心。
這素蘭看他二人相對忘言,情周意匝,眉無言而欲語,眼乍合而又離,正是一雙佳偶,綰就同心,倒像把普天下的才子佳人,都壓將下來。難怪這邊是暮想朝思,那邊是忘餐廢寢。既然大家都生得如此,自然天要妒忌的,只有離多會少了。若使他們天天常在一處,也不顯得天所珍惜,秘而不露的意了。心上十分羡慕,即走過來,坐在子玉肩下,溫溫存存,婉婉轉轉的敬了三杯,又讓了琴言一杯。此時三人的恩情美滿,卻作了極樂國無量天尊,只求那魯陽公揮戈酣戰,把那一輪紅日倒退下去,不許過來。
正在暢滿之時,忽見前面一隻船來,遠遠的聽得絲竹之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