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聘才聽了大笑道:「吾兄真是當今第一個大才,陳平之智,諸葛之謀,也不過如此,能把天下人的性情脾氣,如寫在手掌中,弟當以門生貼來拜老師,庶可傳授心法。」仲雨笑道:「我都與你說了,還拜什麼老師?依着做去包管不錯,將來有了好處,不要忘了老師,就算你門生的良心了。」說罷彼此又笑,不覺就過了半天。仲雨算清了賬同了出來,說道:「老弟,你進城罷。我還有事,不得奉陪。」說罷,拱拱手去了。
其時天氣尚早,一路行來,遠遠望見嗣徽、元茂兩人在前轉彎去了。聘才想道:「他們到何處去?」便悄悄的跟了來。
到一條小衚衕,只見閒人塞滿,都在人家門口瞧。聘才曾聽得人說,有個東園是婊子聚會之處,便也隨着眾人,站住望將進去。見那一家是茅茨土牆,裡頭有兩間草屋。又見嗣徽、元茂就在他前頭站立。望着兩個婦人,坐在長凳上,約有二十來歲年紀,都腦滿腸肥,油頭粉面,身上倒穿得華麗。只見一個婦人對著嗣徽道:「進來坐坐。」嘻嘻的笑,引得嗣徽、元茂心癢難搔,欲進不進的光景,獃獃的看著出神。又見一個四十多歲的尷尬男人,在地下蹲着,穿件小襖兒,拴繫了腰,掛一個大瓶抽子,足可裝得兩弔錢。又見帘子裡,一個婦人走出來,約二十餘歲年紀,卻生的好看:瓜子臉兒,帶著幾點俏麻點兒,梳個丁字頭,兩鬢惺忪,插了一枝花。身上穿得素淨,腳下拖了一雙尖頭四喜堆絨蝠的高底鞋,也到凳上坐下,與那兩個講話。聽他口音不像北邊,倒像南方人。一身兒堆着俊俏,覺得比眾不同。聽得那一個醜的唱起來,唱道:俊郎君,天天門口眼睜睜,瞧得奴動情,盼得你眼昏。等一等,巫山雲雨霎時成,只要京錢二百文。聘才聽了好笑,又想道:雖然淫詞浪語,倒也說得情真。又聽得這個醜的,真對著嗣徽、元茂唱將起來,聘才再聽道:一個兒臉麻,一個兒眼花,瞎眼鷄同着癩蝦螅你愛的是咱,咱愛的是他。莫奢遮,溫柔鄉裡,不像老行家。
眾人聽不出什麼來,聘才卻明白是罵他們二人的,几乎放聲笑起來,只得忍祝再看那個生得好的,卻像是新出來的。原來京裡妓女,要進大局兒的,倒先要在東園、西廠落幾天,見見市面,自然就不知羞恥,老練起來。如行院中不好的打下來,又到此兩處。這個就是高品所說,從廣西新來的白菊花了。聘才看他舉止,尚有幾分羞澀。旁邊一個小兒,捧上一面琵琶,那人接了,彈了一套《昭君怨》,便惹得門口看的人益發多了。
元茂系近視眼,索性擠進去門裡獃看。聘才見那婦人,一面彈,一面唱道:楊柳枝、楊柳枝,昔年宮裡鬥腰肢。如今棄向道旁種,翠結雙眉怨路岐。畫船何處系,駿馬向風嘶。盼不到東君二月陌頭來,只做了秋林憔悴西風裡。又見他把弦緊了一緊,和了一和,便高了一調了,再唱道:想當年是鴛與鴦,到今是參與商,果然是露水夫妻不久長。千山萬水來此鄉,離鸞別鳳空相望。嘆紅顏薄命少收場,便再抱琵琶也哭斷腸。想情郎,昂昂七尺天神樣。千夫長,百夫防,洞庭南北多名望,恩爹愛娘,溫柔一晌灕江上。到如今撇下奴瘦嬋娟伶仃孤苦,真做了一枝殘菊傲秋霜。石公壩,追得好心傷;畫眉塘,險把殘軀喪。全湘沅湘,三江九江,只指望趕得上桃根桃葉迎雙槳,誰知道楚尾吳頭天樣長,又過那金陵王氣未全降,瓜州燈火揚州望,渡河黃,怕見那三閘河流日夜狂,淮、徐、濟、兗無心賞。幸一路平安到帝邦。只不曉那薄倖兒郎在何處藏。我是那剪頭髮尋夫的趙五娘,你休猜做北路邯鄲大道娼。一面彈,一面唱,其聲淒慘,唱得聘才流下淚來,想道:「這人倒是個鍾情人,歷訴生平受盡難苦,不知那個負心人何處去了。」
只聽得孫嗣徽道:「阿喲不好了,我身上的東西竟是空空如也,可惡!可惡!」蹬着腳,嘆一口氣道:「咳!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他竟卷而懷之。我以後便如喪不佩起來,看他便能奈我何!」元茂道:「京中這剪綹的實在可恨。我去年拿了家父十兩銀子與魏老聘去看戲,到戲園子門口,絆了一交,即有人攙我起來,還替我拍拍灰。我還當他是個好人,及到後來,銀子也沒有了。後來家君查出來,足足罵了一天。你看這些狗東西害人不害人?」那時聽者無不暗笑。孫嗣徽道:「彼美人兮,君子好逑,你何不疾趨而進之?」元茂笑道:「我不,十目所視的,怎樣進得去?」聘才聽了,失聲一笑。元茂聽得聲音很熟,便瞅着眼睛,四下張望,望見是聘才,便漲紅了臉,與嗣徽擠將出來,與聘才見了。嗣徽道:「魏大哥,我知道你如今是狡兔三窟,竟是鞠躬而入公門了,也不來顧盼顧盼舊日朋友,今日既一見之,我心則喜呢。」聘才道:「勞人草草,本要奉候的。因天晚了,要進城了。」元茂道:「你如今在那華府裡可好?今日還進城麼?」聘才道:「就進城了。」元茂道:「我們也要回去了,同走罷。」於是在路談談講講。聘才道:「你方纔聽他們唱的,可聽得出來?」元茂道:「我一字不懂,我倒愛那胖婆娘,對著我盡笑盡勾,我又不敢進去坐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