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5頁
上岸,跣足而行。認定馬蹄蹤跡,少不得踏確犖,避蒺藜,走了大半日,望見炊餅鋪前馬匹。紹聞望見彳亍之狀,上前攙行了幾步。主僕到了鋪中,抱頭而泣。老人道:「別的沒同行麼?」紹聞道:「沒有。」老人道:「這就天大的造化。只是受驚不小,也就不是耍的。」
主僕收拾行李,老夫婦又勸的吃了幾個炊餅,各喝了半碗熱茶。紹聞命德喜取出鞋襪自己穿上,脫下蹬靴舊襪叫德喜穿。
即僱覓本鋪磨面驢子,德喜騎了西行。
未牌時分,發放來人趕驢而回。早已下店,住個小房,桌子頂門,主僕同床而睡。夜半餵馬,主僕結伴方敢起來。日出三竿,方敢出店。真真「一夜被蛇咬,十日怕麻繩」光景。
連日俱是如此。一路行來,目不邪視,口無狂言。自此行行宿宿,渡河進省,那有一點事情。正是:
敬慎從無凶險至,縱恣難免錯訛來。
坦途因甚成危徑?放膽一分禍已胎。
且說紹聞回到家中,一見母親,不覺抱住大哭起來。王氏忙問所以,紹聞痛的話也說不上來。德喜說了怎的五更出店,怎的強盜掀大叔腿,怎的塞他的口,怎的要拿刀搠他。從頭至尾,說個分明。王氏罵道:「殺人的賊,一定要積的世世子孫做強盜!」巫氏道:「娘怕他斷不了種兒麼?這都是些沒下場的強賊。像那瓦崗寨、梁山泊,才是正經賊哩。這些賊將來都是要發配哩。」
不說一家安慰、慶幸。且說夏逢若母喪求助,譚紹聞並未回答,忽的上了濟寧。這夏鼎終日打聽,今日方知回來。既過了三天,心中盤算,凡是走衙門打抽豐的,必有重獲。況且盛宅助過他喪金一百兩,我即不能如其數,沒多的也該有個少的,此意非紹聞不能轉達。必須備酌專懇,又恐紹聞推故不來。因此想了個法子,徑到碧草軒上。
恰遇雙慶在軒上摘眉豆,夏逢若道:「你家大相公回來了?」
雙慶道:「回來兩三天。」夏逢若道:「德喜跟的回來?」雙慶道:「不知怎的,路上遇見截路斷道的賊,嚇成病了。如今正躺着哩。」夏逢若道:「我身上有重服,不便進院,煩你請大相公,就說我來奉候。」
雙慶去不多時,譚紹聞徑上軒來。夏鼎行了稽顙之禮,坐下說道:「我今日之來,一來為賢弟壓驚,二來為賢弟洗塵,三來為賢弟道喜,備了個菲酌,明日請到我家吃杯水酒。」自向袖中取個素帖,遞與紹聞說:「我請客我就是拜匣。」紹聞接帖在手,看了說道:「盛情心領,萬不能去。一來遠歸,尚有許多冗務,未曾撥脫清楚;二來我的近況,你所深知,街上有些負欠。自古云『受人與者常畏人』,況我今日自老師衙門回來,人人以為當有厚贈,我也籌度怎還他們,一定要楚結些尖嘴賬目。因他們未知我回,所以不來打攪。街上一為走動,萬一有人請算賬,就是個煞風景的事。況且次日就來討索,叫人急切難以轉動。此是實情告稟,萬勿見怪。」夏逢若道:「你這就殺了我了。自古云,『備席容易請客難』。這還不說他,我是請人做席,這便使不哩叫我請客難了。我原說為你洗塵,卻愁無可下箸,姜妹子聽說,願自己替我帶過幾味佳品,並情願替賤內做席,如今在我家正做哩。到明日你要不去,叫我羞的死。即令我這個命,原不值什麼,豈不叫姜妹子平白一段好情意,沒處安插麼?你是最心軟的人,這一次斷乎硬不的。」
紹聞略遲疑一下道:「且慢商量。」夏逢若忙道:「有何商量?明日從盧家巷口過去,到雙旗杆廟、耿家大坑,見了破冥府廟,去我後門不遠,我在後門恭候,不必走大街。還有一說,不用帶小廝。」紹聞道:「你那邊地方窄,我知道。」夏鼎又附耳說了兩三句,紹聞笑道:「我奉擾就是。」夏逢若道:「早光!早光!」遂一躬出軒,飄然而去。
到了次日,紹聞果然從盧家巷順耿家大坑而來。夏鼎在後門接着,一同進院。只見姜氏在院內,露了半截白胳膊,盆內洗藕。上穿的半身紅綢小襖,下穿的綠綢中衣,手帕包着頭,露着白頭繩——為乾娘戴孝。夏逢若道:「咱不用為禮。你兩個,一個是我賢弟,一個是我妹子,可該見個禮。」紹聞躬身作揖,姜氏答了萬福。夏逢若道:「就在院裡坐下。」姜氏仍自洗蓮萊。夏逢若道:「你一向做事,好落後悔。」紹聞道:「悔在心裡,向誰說呢?」那姜氏道:「嫂子,拿我的汗巾來,蓮菜弄了一身水。」夏鼎見話已相照,便道:「院子小,坐不的。堂屋放了靈柩,難以坐席,還等飯熟時,在廚房當門坐。賢弟休要笑話。咱先去到隍廟道房坐坐。」紹聞只得強隨着出來,路上說道:「方纔汗巾的話,竟是有心說我的。」夏逢若佯為不知,說:「那有什麼意思,你錯疑在你身上。」此是夏鼎餌紹聞助賻深計,故意勒掯,叫他以助喪為賄,連姜氏也不知道的。紹聞又欲開言,夏鼎道:「隍廟新修甚好,這幾日就要唱戲哩。」把話兒打開了。
少頃,到了隍廟後門。夏鼎引進,到了道房。廟祝送至客室,只見一個道士修眉長髯,在那裡看書。見客來,把書放下,各為了禮。夏逢若道:「這位仙長平日不曾見過。」廟祝道:「新從京上來的。」紹聞道:「遠方仙師請照舊坐。」道士道:「我雖不曾在此處焚修,畢竟到此即是山主,請上坐。」紹聞只得坐在上面,夏鼎次座,道士與廟祝坐了主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