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滑氏吃了兩三盅,又與丈夫斟了一盅,說道:「我有一句話對你說,你休惱我,我也知道你不惱、我也不怕你惱。咱與他伯分了罷?」惠養民笑道:「你說這話是何因由?」滑氏道:「我是怕將來日子過不行,」因指着惠養民抱的三才兒,「孩子們跟着受苦。」惠養民道:「哥一向極好,豈可言分?」滑氏道:「他伯也還罷了,他大母各不住人。」惠養民道:「嫂也是個老實人,有啥不好呢?」滑氏道:「你這男人家,多在外少在家,像我受了屈,想對你說,又怕落人輕嘴。只等憋的急了,才說出來。他大母實不是良善人,你可知道,你那前頭媳婦子,是怎死哩?」惠養民道:「害病死哩,有什麼意思?」滑氏道:「害哩是啥病?你且再想,像那賢慧有氣性的就會死,像我這不賢慧的糊塗蟲就死不成。所以年內孔家到咱家說學時,我一力樟掇,攜眷就教成,不攜眷就教不成,原是我怕他大母的意思。你還在鼓裡裝着哩。」惠養民道:「你說這也有點傍墨兒。但只是咱欠人家四十多兩行息銀子,俱是我埋前頭的帶娶你花消哩。咱哥地裡一回,園裡一回,黑汁白汗掙個不足,才還了一半,還欠人家二十五兩。你那時不該叫你公公少要些。」滑氏道:「那天殺的,恨不得把我賣個富貴哩。那時東鄉裡有個主,比我大一歲,只出十六兩,我貪戀你是個前程人,情願抬身到咱家。那天殺的,跟俺小叔子賊短命的,就趁着你的歲數大,只是爭價錢。偏你也就娶哩熱,你若放鬆一點兒,只怕二十兩,他也依了。再遲遲,我就要當官自主婚嫁哩,他爺兒兩個都是沒膽的,怕見官。你是性急,多費了二十來兩,你怎能怨的別人?究起來,我帶的兩大包衣裳,也夠十兩開外哩。你只說這兩包衣裳,你拿出當票子算算,你當夠七八串錢沒有?」惠養民道:「到底分不成。我現居着一步前程,外邊也有個聲名,若一分家,把我一向的聲名都壞了。人家說我才喘過一點兒氣來,就把哥分了。」滑氏道:「聲名?聲名中屁用!將來孩子們叫爺叫奶奶要飯吃,你那聲名還把後輩子孫累住哩。你想他伯家,就是一元兒一個,卻有兩三個閨女。兩儀、三才是兩個,現今我身上又大不便宜,至晚不過麥頭裡。一頃多地,四五畝園子,也沒有一百年不散的筵席,一元兒獨自一半子,咱家幾個才一半子,將來不討飯還會怎的?你如今抱著三才兒你親哩,到明日討飯吃,你就不親了。你現今比我大十四五歲,就是你不見,我將來是一定見哩。我總不依你不分!」一面說著,一面扭着鼻子,脖子一逗一逗哭將起來。”憑你怎的,我是一定要把這二十多兩學課,給孩子留個後手,也是我嫁你一場,孩子們投娘奔大一遭兒。要是隻顧你那聲名,難說我守節不嫁,就沒個聲名麼?像俺莊上東頭鄧家寡婦守了三十年節,立那牌坊摩着天,多少親鄰去賀。難說我沒見麼?”哭的高興,肚裡又有了半壺酒,一發放聲大嚎起來,聲聲只哭道:「我——那——親——娘——哇,後——悔——死——了——我——呀!」惠養民發急了,只說道:「你休哭,我有主意,誰說一定不分哩。」這正是:只緣花底鶯鳴巧,致令天邊雁陣分;況是一聲獅子吼,同胞恩誼淡秋雲。
可憐惠養民聽的不是鶯鳴,乃是獅吼。這個每日講理學的先生,竟把那手足之情,有些兒裂了璺。
又有詩云:
從古淚盈女子腮,鮫人無故捧珠來,
總緣悍妒多奇想,少不稱心怒變哀。
第四十回 惠養民私積外胞兄 滑魚兒巧言誆親姊
卻說惠養民,自繼室咬分之後,心中好生作難。欲葉塤篪,卻又難調琴瑟。欲以婉言勸慰,爭乃滑氏是個小戶村姑,又兼跳過兩家門限的人,一毫兒道理也不明白;欲待以威相加,可惜自己拿不出風厲腔兒來。況且一向寵遇慣了,滑氏也就不怕,動不動就要把哭倒長城的喉嚨,振刷起來。兼且待前子無恩,禦後夫有口。自此「誠意正心」的話頭,「井田封建」的經濟,都鬆懈了。後來也與孔耘軒會談兩次,已興減大半。孔耘軒只暗忖他近日見聞少寬,變化了從前腐氣,卻不知是內助太強,添上些為厥心玻日月遷流,卻早到冬月天氣。一日惠養民之兄惠觀民進的城來,到了兄弟私寓,拿了十來根飴糖與侄兒們吃。惠養民適然不在家中,三才兒見了,說道:「娘,俺伯來了。」惠觀民喜之不勝,一把扯住抱在懷裡親了親嘴。說道:「好乖孩子,兩三個月沒見你,就又長了好些。你大娘想你哩,叫我今日把你背回去,你去不去?」三才道:「我去。」兩儀也跑在跟前說:「伯,你吃了沒有?」惠民觀道:「我吃了飯,南關裡吃了兩碗養面合餎條子。這是我與您兩個買的糖,您拿去吃。」
滑氏抱著新生半歲男孩走來說道:「為啥不到家裡吃飯,一定在南關買飯吃,顯的城裡不是咱家麼?」惠觀民道:「我遇見一元兒他舅,在南關趕集,親戚們一定邀在一處吃。我原是今早要到城裡吃飯哩。兩儀,你把小奴才抱過來我看看。」滑氏道:「看尿伯身上。」惠觀民道:「自家孩子,就是把伯的身上拉上些屎,伯也不嫌,伯也沒有穿啥好的。」滑氏將孩子遞與兩儀,兩儀轉遞與惠觀民。惠觀民急忙解開衣裳,接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