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頁
孝移看王中時,王中早低頭流淚,把胸前衣服,已濕了一大片。孝移因叫王中道:「你過來。」王中走向床前,孝移接道:「你伺候我這一輩子,一星詭兒也沒有。家中也着實得你的力。我死後,想把大相公託付與你,照應他長大成人。你久後不願在宅內住時——端福兒,你聽著:久後城南菜園地二十畝,南街鞋鋪兩間門面、一進院子,連那鞋鋪三十兩本錢,都與了王中。」王中哭聲廝廝,說道:「爺呀,不用說這話。小的死也不肯出去。」孝移道:「你卻不知我慮事深遠。如今口說無憑,也難與你立個字跡,你只與大相公磕個頭,久後便是作準的。」王中哭道:「大爺養病要緊,這些傷心話兒少說,恐怕越添上心中不受用哩。」
話猶未完,王氏在東樓睡醒,到了堂樓下。只見三人都是滿臉流淚。王中退出房門以外,一發淚如泉湧。王氏心中暗道:「這二十五日,就是退災日期,何必恓惶。」因說丈夫道:「你再休要這樣,越掏漉的病不好。誰家就不害個病,越放寬心,那病自然好的快。你要過悶時,叫王中請婁先生、孔親家來,說幾句知心話兒,你心裡寬綽些。再進些飲食,那有不好之理。」這話正說著孝移心思,為王氏一生未有的正經想頭。
即叫王中:「吩咐宋祿套車,你去請去。」
方套車時,孔耘軒已備的禮盒,到了門首,孝移即叫請來說話。王中坐車,到了半路,迎着婁潛齋步行而來,小廝提着一盒兒雪糕。一同坐到車上,一路回來。潛齋進的病房,只見耘軒亦在,各不行禮,竟自坐下。先問:「這兩日何如,可覺好些麼?」孝移滿眼噙淚,點着頭,喘着說道:「我這病多分是難望好了。我別無牽掛,只是一個小兒,是潛老的徒弟,耘老的女婿,你我一向至交,千萬替我照料。我不能起來與二公磕頭,我心裡已磕下去了。」二人齊聲道:「養病要緊,閒話提他做甚?」二人口中雖是硬說,不覺淚已盈眶,卻強制住不叫流出來。孝移又叫端福兒近前說道:「我今日把你交與你二位老伯。。」語音未絶,只叫得一聲疼,只見渾身亂顫,就床上把被子都抖的亂動起來。王氏慌了,急進去按住撫摩。婁、孔二人,只得躲出來,站在外間頓足挫手,無法可施。王氏哭道:「他二位老伯,千萬休走,與俺娘們仗個膽兒,就住下也不妨。」
婁、孔二人道:「豈有走了之理。」少頃,只見孝移滿面流汗如洗。略定帖了一會,也就不能言語,間作呻吟之聲而已。婁、孔二人無奈到了前廳坐下,悶悶相對。王氏坐在床沿,涕泗交流,不敢高聲。福兒一頭抵住屋槅子,哭個不已。王中前後院亂跑,干生撩亂。挨至日夕,還呷了兩口稀湯。到了半夜,竟把一個方正醇篤的學者,成了一個君子曰終。正是:人生自古誰無死,惟有正人偏感人。
卻說譚孝移大數已盡,一靈歸天。王氏伏在床上,哭了個天昏地暗。端福兒就地打滾,號咷不止。趙大兒傍着主母哭。
宋祿、蔡湘、鄧祥在馬房裡哭。兩個爨婦在廚下哭。閻楷在賬房哭。德喜兒、雙慶兒在院裡哭。王中在樓外間,望着屍床哭。
婁、孔二人不好進樓去,只在客廳閃屏後,望着樓門,淚如貫珠。這一聲哭,驚動了左右鄰舍睡不穩,都起來探聽,個個都道:「好人,好人,好正經讀書人!」
這譚家整整哭了半夜,天已明了。還不曾說到後事。婁、孔二人,把王中叫在前廳,閻楷也從賬房來。王中磕下頭去。
起來,婁潛齋道:「目下棺木是頭一件緊事。」王中哭道:「我大爺這病,原指望是好的,棺木其實沒備。」閻楷道:「舊日年泰隆號掌柜的孟三爺得了緊症,用銀五十兩,買了王知府墳裡一棵柏樹,做成獨幫獨蓋一具壽木,漆的現成的。後來病好用不着,寄在城隍廟裡。他現住着咱的房子,與他一說,他若肯時,不過準了他八十兩一年房租。」耘軒道:「這就極好。閻相公你就去辦這件事去。」閻楷去了一會,侯先生也到廳中。閻楷回來道:一說就成,只用抬來就是。”潛齋道:「有了棺木就好了。這也是譚兄吉人天相。」侯冠玉道:《赤壁賦》上不雲乎,『且夫天地之間,物各有主』正所謂『莫之為而為者,天也』。原是這個道理。”王中差人去抬。抬來時,果是一具好棺木,漆的黑黝黝的,放在廳中。婁、孔二人又料理了六品冠帶。到了飯時,二人要回去,王中那裡肯放。婁潛齋道:「午後便到。看了含殮,還要都住下,明日好料理送訃、開弔的事。」
王中一定留吃飯,二人不肯。王中再三,侯冠玉道:「你不懂得,『子食于有喪者之側,未嘗飽也』。不如我們一同去罷。」
王中送至大門,說道:「爺們午後早來。」耘軒道:「自然的。」
這原是二人食難下嚥,並且自己要吩咐了家事,好來董治喪事,以全生死之交意思。
午飯方畢,婁、孔二公齊至。侯冠玉亦到。後邊曹氏領着隆吉兒也到了。王中早已將棺木放妥。王氏將官服已與丈夫穿妥,口中含了顆大珠子,抬至中廳。王氏母子跟着大哭。婁、孔二人含淚看殮。螟目帛,握手帛,一切俱依《家禮》而行。
王氏叫趙大兒拿面人、面鷄兒來,孔耘軒道:「這個要它何用?」王氏道:「這是陰陽劉先生適纔殃式上吩咐的鎮物。」
耘軒道:「棺中不該用此生蟲之物。陰陽家話,可以不必過信。」潛齋道:「放在棺上,也就可以算的,何必定放棺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