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頁
話分兩頭。卻說田氏父母雙亡,只在哥嫂身邊,針指度日。這一日,哥哥田重文正在縣前,聞知此信,慌忙奔回,報與田氏知道。田氏道:「哥哥休慌,妹子自有道理。」當時帶了休書上轎,徑抬到顧僉事家,來見孟夫人。夫人發一個眼花,分明看見女兒阿秀進來。及至近前,卻是個驀生標緻婦人,吃了一驚,問道:「是誰?」田氏拜倒在地,說道:「妾乃梁尚賓之妻田氏。因惡夫所為不義,只恐連累,預先離異了。貴宅老爺不知,求夫人救命。」說罷,就取出休書呈上。夫人正在觀看,田氏忽然扯住夫人衫袖,大哭道:「母親,俺爹害得我好苦也!」夫人聽得是阿秀的聲音,也哭起來。便叫道:「我兒,有甚說話?」只見田氏雙眸緊閉,哀哀的哭道:「孩兒一時錯誤,失身匪人,羞見公子之面,自縊身亡,以完貞性。何期爹爹不行細訪,險些反害了公子性命。幸得暴白了,只是他無家無室,終是我母子擔誤了他。母親若念孩兒,替爹爹說聲,周全其事,休絶了一脈姻親。孩兒在九泉之下,亦無所恨矣。」說罷,跌倒在地。夫人也哭昏了。管家婆和丫環、養娘都團聚將來,一齊喚醒。那田氏還獃獃的坐地,問他時全然不省。夫人看了田氏,想起女兒,重複哭起,眾丫環勸住了。夫人悲傷不已,問田氏:「可有爹娘?」田氏回說:「沒有。」夫人道:「我舉眼無親,見了你,如見我女兒一般,你做我的義女肯麼?」田氏拜道:「若得伏侍夫人,賤妾有幸。」夫人歡喜,就留在身邊了。
顧僉事回家,聞說田氏先期離異,與他無干,寫了一封書帖,和休書送與縣官,求他免提,轉回察院。又見田氏賢而有智,好生敬重,依了夫人收為義女。夫人又說起女兒阿秀負魂一事,他千叮萬囑:「休絶了魯家一脈姻親。」如今田氏少艾,何不就招魯公子為婿,以續前姻?顧僉事見魯學曾無辜受害,甚是懊悔。今番夫人說話有理,如何不依?只怕魯公子生疑,親到其家,謝罪過了,又說續親一番。魯公子再三推辭不過,只得允從。就把金釵鈿為聘,擇日過門成親。
原來顧僉事在魯公子面前,只說過繼的遠房侄女;孟夫人在田氏面前,也只說贅個秀才,並不說真名真姓。到完婚以後,田氏方纔曉得就是魯公子,公子方纔曉得就是梁尚賓的前妻田氏。自此夫妻兩口和睦,且是十分孝順。顧僉事無子,魯公子承受了他的傢俬,發憤攻書。顧僉事見他三場通透,送入國子監,連科及第。所生二子,一姓魯,一姓顧,以奉兩家宗祀。梁尚賓子孫遂絶。詩曰:
一夜歡娛害自身,百年姻眷屬他人;
世間用計行奸者,請看當時梁尚賓。
第二十五卷 徐老仆義憤成家
犬馬猶然知戀主,況于列在生人。為奴一日主人身,情恩同父子,名分等君臣。主若虐奴非正道,奴如欺主傷倫。能為義仆是良民,盛衰無改節,史冊可傳神。
說這唐玄宗時,有一官人姓蕭,名穎士,字茂挺,蘭陵人氏。自幼聰明好學,該博三教九流,貫串諸子百家。上自天文,下至地理,無所不通,無有不曉。真個:胸中書富五車,筆下句高千古。年方一十九歲,高掇巍科,名傾朝野,是一個廣學的才子。家中有個僕人,名喚杜亮。那杜亮自蕭穎士數齡時,就在書房中服事起來。若有驅使,奮勇直前,水火不避,身邊並無半文私蓄。陪伴蕭穎士讀書時,不待分付,自去千方百計,預先尋覓下果品飲饌供奉。有時或烹甌茶兒,助他清思;或暖杯酒兒,接他辛苦。整夜直服事到天明,從不曾打個瞌睡。如見蕭穎土讀到得意之處,他在旁也十分歡喜。
那蕭穎土般般皆好,件件俱美,只有兩樁兒毛病。你道是那兩樁?第一件乃是恃才傲物,不把人看在眼內。才登仕籍,便去衝撞了當朝宰相。那宰相若是個有度量的,還恕得他過,又正衝撞了是第一個忌才的李林甫。那李林甫混名叫做李貓兒,平昔不知壞了多少大臣,乃是殺人不見血的劊子手。卻去惹他,可肯輕輕放過?被他略施小計,險些連性命都送了。又虧着座主搭救,止削了官職,坐在家裡。第二件是性子嚴急,卻像一團烈火。片語不投即暴躁如雷,兩太陽星直爆。奴僕稍有差誤,便加捶撻。他的打法又與別人不同。有甚不同?別人責治家奴,定然計其過犯大小,討個板子,教人行杖,或打一十,或打二十,分個輕重。惟有蕭穎土不論事體大小,略觸着他的性子,便連聲喝罵,也不用什麼板子,也不要人行杖,親自跳起身來,一把揪翻,隨手掣着一件家火,沒頭沒腦亂打。憑你什麼人勸解,他也全不作準,直要打個氣息。若不像意,還要咬上幾口方纔罷手。因是恁般利害,奴僕們懼怕,都四散逃去,單單存得一個杜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