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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有幾個走海泛貨的鄰近,做頭的無非是張大、李二、趙甲、錢乙一班人,共四十餘人,合了伙將行。他曉得了,自家思忖道:「一身落魄,生計皆無。便附了他們航海,看看海外風光,也不枉人生一世。況且他們定是不卻我的,省得在家憂柴憂米,也是快活。」正計較間,恰好張大踱將來。元來這個張大名喚張乘運,專一做海外生意,眼裡認得奇珍異寶,又且秉性爽慨,肯扶持好人,所以鄉裡起他一個混名叫張認貨。文若虛見了,便把此意一一與他說了。張大道:「好,好。我們在海船裡頭不耐寂寞,若得兄去,在船中說說笑笑,有甚難過的日子?我們眾兄弟料想多是喜歡的。只是一件,我們多有貨物將去,兄並無所有,覺得空了一番往返,也可惜了。待我們大家計較,多少湊些出來助你,將就置些東西去也好。」文若虛便道:「多謝厚情,只怕沒人如兄肯周全小弟。」張大道:「且說說看。」一竟自去了。
恰遇一個瞽目先生,敲着:「報君知」走將來,文若虛伸手順袋裏摸了一個錢,扯他一卦問問財氣看。先生道:「此卦非凡,有百十分財氣,不是小可。」文若虛自想道:「我只要搭去海外耍耍混過日子罷了,那裡是我做得着的生意?要甚麼賫助?就賫助得來,能有多少?便直恁地財爻動,這先生也是混帳!」只見張大氣忿忿走來,說道:「說著錢,便無緣。這些人好笑,說道你去,無不喜歡。說到助銀,沒一個則聲。今我同兩個好的弟兄,拼湊得一兩銀子在此,也辦不成甚貨,憑你買些果子,船裡吃罷。口食之類,是在我們身上。」若虛稱謝不盡,接了銀。張大先行,道:「快些收拾,就要開船了。」若虛道:「我沒甚收拾,隨後就來。」手中拿了銀子,看了又笑,笑了又看,道:「置得甚貨麼?」信步走去,只見滿街上篋籃內盛着賣的:紅如噴火,巨若懸星。皮未皸,尚有餘酸;霜未降,不可多得。元殊蘇井諸家樹,亦非李氏千頭奴。較廣似曰難兄,比福亦云具體。乃是太湖中有一洞庭山,地暖土肥,與閩廣無異,所以廣橘福橘播名天下。洞庭有一樣橘樹絶與他相似,顏色正同,香氣亦同。止是初出時,味略少酸,後來熟了,卻也甜美,比福橘之價十分之一,名曰:「洞庭紅。」若虛看見了,便思想道:「我一兩銀子買得百斤有餘,在船可以解渴,又可分送一二,答眾人助我之意。」買成,裝上竹簍,僱一閒的,並行李挑了下船。眾人都拍手笑道:「文先生寶貨來也!」文若虛羞慚無地,只得吞聲上船,再也不敢提起買橘的事。
開得船來,漸漸出了海口。只見:銀濤卷雪,雪浪翻銀。湍轉則日月似驚,浪動則星河如覆。三五日間,隨風漂去,也不覺過了多少路程。忽至一個地方,舟中望去,人煙湊聚,城郭巍峨,曉得是到了甚麼國都了。舟人把船撐入藏風避浪的小港內,釘了樁撅,下了鐵錨,纜好了。船中人多上岸,打一看,元來是來過的所在,名曰吉零國。元來這邊中國貨物拿到那邊,一倍就有三倍價。換了那邊貨物,帶到中國也是如此。一往一回,卻不便有八九倍利息,所以人都拚死走這條路。眾人多是做過交易的,各有熟識經紀、歇家、通事人等,各自上岸找尋發貨去了,只留文若虛在船中看船,路徑不熟,也無走處。悶坐間,猛可想起道:「我那一簍紅橘,自從到船中,不曾開看,莫不人氣蒸爛了?趁着眾人不在,看看則個。」叫那水手在艙板底下翻將起來,打開了簍看時,面上多是好好的。放心不下,索性搬將出來,都擺在舶板上面。也是合該發跡,時來福湊,擺得滿船紅焰煙的,遠遠望來,就是萬點火光,一天星斗。岸上走的人,都攏將來問道:「是甚麼好東西呀?」文若虛只不答應,看見中間有個把一點爛的,揀了出來,掐破就吃。岸上看的一發多了,驚笑道:「元來是吃得的!」就中有個好事的,便來問價:「多少一個?」文若虛不省得他們說話,船上人卻曉得,就扯個謊哄他,豎起一個指頭,說:「要一錢一顆。」那的人揭開長衣,露出那兜羅錦紅裹肚來,一手摸出銀錢一個來,道:「買一個嘗嘗。」文若虛接了銀錢,手中等等看,約有兩把重,心下想道:「不知這些銀子要買多少,因不見秤秤,且先把一個與他看樣。」揀個大些的,紅得可愛的,遞一個上去。只見那個人接上手,攧了一攧道:「好東西呀!」撲地就劈開來,香氣撲鼻。連旁邊聞着的許多人,大家喝一聲采。那買的不知好歹,看見船上吃法,也學他去了皮,卻不分囊,一塊塞在口裡,甘水滿咽喉,連核都不吐,吞下去了。哈哈大笑道:「妙哉!妙哉!」又伸手到裹肚裡,摸出十個銀錢來,說:「我要買十個進奉去。」文若虛喜出望外,揀十個與他去了。那看的人見那人如此買去了,也有買一個的,也有買兩個、三個的,都是一般銀錢。買了的,都千歡萬喜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