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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尼道:「你家中又沒了公婆,丈夫又見在遠處做官,瞎子迷了路,你在家中也是閒。這等寒冷天氣,男子人腳下纏了七八尺的裹腳,絨襪,棉鞋,羊皮外套,還冷得象‘良姜’一般靴底厚的臉皮,還要帶上個棉罩,呵的口氣,結成大片的琉璃。你吹彈得破的薄臉,不足三寸的金蓮,你禁得這般折挫?下在店家,板門指寬的大縫,窗楞紙也不糊,或是冷炕,或是冰床,你帶的鋪蓋又不甚溫厚,你受得這般苦惱?依我好勸,只是過了年,交了三月,你再回去不遲。飯食是不消計論,若韋施主供送不便,小庵中四方施主的齋供,也不少這女菩薩的一碗稀粥。」
韋美道:「我要送狄大娘回去,是完我一場的事,豈吝惜這吃的升鬥之米?若說路上寒冷,這狄大娘您自己主意,我便不好強你。」素姐道:「思家心切,寒冷我也顧他不得。路上辛苦,到底是免不得的。丈夫雖不在家,尚有家事用人料理。韋恩人,你還做主送我回去。」韋美道:「既是主意已定,我連忙收拾打點便是。」
老尼見留素姐不住,年節即來,沒有了人做活,沒有供米,好生不喜,背地仍十分苦留。說天冷唬他不住,又說路上滿路的響馬,劫了行李還要吃人,女人年少標緻的捉去壓寨,醜老的或是殺了煮吃,或是拿去做活受苦,大約都是此等話頭。幸得素姐狠似響馬的人,那裡還怕甚麼響馬,一心只是回家。韋美買了一個被套做了一副細布鋪陳,做了棉褲、棉襖、背心、布裙之類,農隙之際,將自己的空閒頭口撥了兩個,差了一個覓漢宋一成,僱了一個伴婆隋氏,當日家裡辦了一桌葷素酒菜,請素姐同老尼到家送行起身。
原來這韋美的娘子,是一個絶色的佳人,平素極愛潔淨。見了素姐少了個鼻子,扭黑的兩個大窟窿,身子陪坐,把個頭別轉一邊,就是低了不看。勉強陪了一會,止不住往外飛跑。剛到門,呼的一聲,嘔吐了一地,頭眩噁心不住。扶進臥房睡下。素姐吃完起身,韋美的娘子也不曾出送,止有韋美合老尼送上頭口。風餐水宿,不日到了明水。一路平安,無有話說。
只是素姐那日自家中起身,並不曾說與一個人知道。住房的人,只見呂祥回家,當時不多一會,素姐和呂祥都不知去向,遙地裡被人無所不猜,再沒有想到是趕狄希陳的船隻。龍氏家中求神問卜,抽籤打卦。薛如卞弟兄兩個,又不肯四下出招子找尋。每日娘兒們家反宅亂。
那日素姐忽然到了家,跟着宋一成合伴婆隋氏,衣裳不整,面帶風塵,腳沾黃土。龍氏聽見素姐回家,飛風跑來相抱而哭,方知道是趕船不上,呂祥拐了騾,將身流落尼庵,幸得遇著好人,差人送回。家內着實款待那宋一成合隋氏,留住了三四日,每人與了二兩盤纏,又每人是二兩犒賞。軋了一百斤綿絨,四匹自織綿綢,四十根大花布手巾,着了一個覓漢鮑恩,回去謝韋美看顧。素姐回到家中,兩腳踹了實地,刻刻時時,心心唸唸,算計不出個法來把狄希陳拉到面前,口咬牙撕一頓,泄泄他的恨氣。
再說呂祥自從那日撇下素姐,憑他在戲場上與河神作閙,他且回到店家吃的酒醉飯飽,屁股騎着坐騾,手裡牽着看騾,一直徑到揚州城裡,尋了店家宿下。說他是個販騾馬的客人,趕了一群騾馬,約有三十匹頭口,來到離淮安三十里外,撞見山上的一夥大王,盡行劫去,被他苦死央及,揀了三頭不濟的騾子還他。因沒盤費,在淮安金龍大王廟裡賣掉了一頭騍騾,今止剩得兩個,要尋主顧發脫。連住了幾日,因他說得價錢不對,凡來看的,都講不上來,去了。
一日,這呂祥合該晦氣,淮安府軍廳裡人,來了兩個下關子的公差,同在一個下處,見了兩個牙行,領了兩個人看騾,呂祥在傍說價。一個六歲口的黑騸騾,說了五十兩銀;一個八歲口的黃兒騾,說了二十五兩。那經紀把呂祥看了兩眼,說道:「這騾情管不是你的;不然,你怎麼說的都是沒捆的價錢?」那兩個差人也在傍邊觀看,問說:「你這位客人,是何方人氏,來此賣騾?」呂祥道:「我是山東兗州府人,姓吳,久慣販頭口生理。這淮揚一帶,我一年十二個月倒有十個月住在這裡。」差人道:「你說淮揚是你久住之地,總漕軍門前衙門是在那廂?漂母祠韓信的釣台、瓊花樓、迷樓、竹西亭都在甚麼所在?」
呂祥道:「你真是個沒趣的朋友!你們是閒人,到處裡遊山問水的頑耍。俺只做生意的人,‘針頭削鐵’,有閒空工夫?吃着主人家的貴飯,住着主人家貴房,放著生意不做,且去上甚麼釣台,游甚麼迷樓去?」差人道:「你說久在淮揚,咱且不要題那淮安,你且說你揚州的舊主人家是誰?」呂祥道:「這就是我的熟主人家。」差人問那主人,店家也只得含糊答應。差人道:「你這主人家,別要把禍攬在身上。這人不巧。」呂祥罵道:「賤瞎眼的狗頭!我那裡放著不巧?我不巧,我偷你娘的扶來了!」差人道:「你那裡放著不巧?一似在淮安府金龍大王廟做過不巧來。你是跟那瞎一個眼少鼻子婦人的人,那婦人被金龍大王附在身上,你乘空拐了騾子逃在這裡,你還強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