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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姐只恨將狄希陳放了生去,便宜了這個仇人,苦了這些蚊子沒了血食,甚是不喜,惡口涼舌,無般不咒。起身之時,狄希陳進房辭他媳婦。素姐道:「你若行到路上,撞見響馬強人,他要割你一萬刀子,割到九千九百九十九下,你也切不可扎掙!走到甚麼深溝大澗的所在,忙跑幾步,好失了腳掉得下去,好跌得爛醬如泥,免得半死辣活,受苦受罪!若走到懸崖峭壁底下,你卻慢慢行走,等他崩墜下來,壓你在內,省的又買箔卷你!要過江過河,你務必人合馬擠在一個船上,叫頭口踢跳起來,好叫你翻江祭海!尋主人家揀那破房爛屋住,好塌下來,砸得扁扁的!我聽見那昝爹說,京裡人家多有叫臭煤薰殺了的,你務必買些臭煤燒;又說街兩旁都是無底的臭溝,專常掉下人去,直等淘陽溝才撈出臭骨拾來,你千萬與那淹死鬼做了替身,也是你的陰騭:這幾件你務必揀一件做了來,早超度了我,你又好早脫生。」
素姐坐在一把椅上,逐件分付。狄希陳低着頭,搭趿着眼,側着耳朵,端端正正的聽。狄周媳婦在旁聽的不耐心煩,說道:「大嫂,你怎麼來!他合你有那輩子冤仇,下意的這們咒他!你也不怕虛空過往神靈聽見麼?」又說狄希陳道:「他也咒的夠了,你不去罷?還等着咒麼?」素姐才說:「你去,你去!你只揀着相應的死就好!」狄希陳才敢與素姐作了兩個揖,抽身出去。狄周媳婦道:「沒帳,只管去。人叫人死,人不死;天叫人死,人才死哩。」
狄希陳辭了父親,仍帶了狄周,又新僱了個廚子呂祥、小廝小選子,主僕四人,騎騾向京進發。那時雖是太平年景,道不拾遺,山崖不崩,江河不溢,人無疾病,可保無虞。只是起身之時,未免被素姐咒得利害,煞也有些心驚。誰知狄周媳婦說得一些不差,平風靜浪,毫無阻滯,一直進了沙鍋門國子監東路北童七的舊居。其門景房舍,宛然如舊,門上貼著國子監的封條,壁上懸着禁止喧嘩的條示。狄周下了頭口,問那把門的人,說是國子監助教王爺的私宅,賃的是鄧公家的房。問童七的去向,那把門人說才搬來不多兩月,不認得有甚童七。問了幾家古老街坊,才知童七烏銀鋪倒了灶,報了草商被累,自縊身死;小虎哥做了戶部司官的長班;寄姐還不曾許聘與人;家事只可過日;見在翰林院門口西去第五六家路南居住,門口有個賣棗兒火燒的,便是他家。
狄周謝了那說信的鄰翁,覆上了頭口,竟往翰林院門口奔來。走到那西邊第六門賣火燒的鋪子,正待要問,只見一個婦人,身穿舊羅褂子,下穿舊白羅裙,高底砂綠潞綢鞋兒,年可四十光景,站在門口商量着買豆腐乾兒。狄周認道:「這不是童奶奶麼?好意思兒,一尋一個着!」童奶奶道:「狄管家呀,爺合大相公呢?」狄周道:「俺爺在家裡沒來,只俺大哥來了,頭口上不是麼?」又使手招狄希陳道:「請下來,這就是童奶奶。」狄希陳即忙下了生口,走到跟前,讓進裏邊,彼此敘說數年不見之情,與夫家長裡短,誰在誰亡;吃茶洗面,好不親熱。寄姐長成了個大大的盤頭閨女,也出來與狄希陳相見。
狄希陳見童奶奶住着一座三間房,東里間童奶奶合寄姑娘住,西里間虎哥住着。眼下又要娶親,小小一個院子,東邊一間小房,打着煤爐,是做飯的去處。狄希陳見得沒處可住,就要起身往別處去。童奶奶道:「你且卸了行李,權且住下,等小大哥晚上回來,叫他在這近便處尋個方便去處,咱娘兒們清早後晌也好說話兒,縫補漿洗衣裳也方便。」狄希陳果然卸了行李,打發了騾夫,與了他三錢銀子的折飯。童奶奶袖了幾百錢,溜到外頭央賣火燒老子的兒小麻子買的金豬蹄,華豬頭,薏酒,豆腐,鮮芹菜,拾的火燒,做的綠豆老米水飯,留狄希陳們吃。
狄周已在外邊另尋下處,就在翰林院裏邊一個長班家的官房。小小的三間,兩明一暗,收拾糊括的甚是乾淨;裡間朝窗戶一個磨磚火炕;窗下一張着木金漆文兀,一把高背方椅,一個水磨衣袈;明間當中,一張黑漆退光桌,四把金漆方椅;上面掛着一幅仇十洲畫的「曹大家史圖」;一個中門,一個獨院,房西頭一間廚房,東頭一個茅廁,甚是清雅。問那房主,就是翰林院堂上的長班,姓李,號明宇,這房是他討的官地鋪蓋的,後邊是他的住房。那日李明宇不在,只有李明宇的婆子李奶奶在家。雙生兩個小廝才夠四五歲。李奶奶約有二十六七年紀,好不家懷,就出來合狄周答話,一團和氣。說了一兩一月的房錢,連一應傢伙在內。狄周也沒違他的言語,就留了一月的房錢,一錢茶錢。回來,狄希陳正合童奶奶坐著吃飯。
狄周說:「已尋有了下處。」童奶奶惟恐他尋的遠了,不大喜歡,說:「看呀!我說等俺小大哥回來合你尋近着些的,你可自家尋在那裡了?」狄周說:「我肯尋的遠了麼?就是在翰林院裡李家的房子。」童奶奶道:「這好,這好!這情管是李明宇家。他的娘子是我的妹妹哩。要是那裡,倒也來往方便。」
狄周吃完了飯,合呂祥、小選子往那裡搬行李。及趕狄周回去,李奶奶叫人房門裡外都掛了帘子,廚房爐子生了火,炕上鋪了席,瓮裡倒了水,碗盞傢伙無一不備。收拾停當,請狄希陳過去,李奶奶迎出來,陪着吃茶,問了來歷。狄希陳說起童奶奶來,李奶奶說是他認義的姐姐,小虎哥是他的外甥。有這段姻緣,更覺親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