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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小姐連忙向張姑娘丟了個眼色,說道:「舅母不是外人,既那樣說,咱們等會子再過去也使得。就是咱們屋裡偶然偷空兒聚這麼一遭兒,倒也沒甚麼的。」公子聽了,才鼓起興來,便向着張姑娘道:「你這人怎的這等欠雅!對著美人,賞此名花,若無旨酒,豈不辜負這良辰美景?等我親自叫他們開酒去。」說著,興匆匆的跑出去了。
這裡張姑娘攢着眉帶著笑向何小姐道:「我的姐姐,你老人家是怎麼了?前日合我說甚麼來着?怎麼今日又這等高興起來了呢?姐姐不知道,是說公公準他喝酒,他喝開了,可沒把門兒,人攔不住。」何小姐先嘆了口氣,說道:“妹子,你方纔說的實在是正經話,我豈不知!咱們前日沒得談完,舅母來叫吃餑餑,就把這話打斷了。我看你我眼前可愁的還不專在他喝酒上。自從我來的第二天,看見他寫的『春深似海』的那副對聯,合那首種梧桐的七截詩,我就添了樁心事,正要合你說。你比我早有先見之明,又說了那套話,我這兩日留上心一看,妹妹,你的話果然說的不錯。這大約總由於他心性過高,境遇過順,興會所到,就未免把這輕佻一路誤認作風雅。殊不知便是真『風雅』,這兩個字也最容易誤人,誤人還誤得不淺!果然性情持得住風雅,也不過成個墨客騷人;倘被風雅移動了性情,竟會弄成個輕薄子弟。前賢那『人無風趣官多貴,案有琴書家必貧』的兩句話,雖是過激之談,卻也確有此理。你只看古往今來那些風雅先生們,那一個是置身通顯的?
“講到玉郎現在的處境,上有兩位老家兒栽培,下有你我兩人侍奉,豐衣足食,無慮無愁,可是你說的,正是奮志成名、力圖上進的時候。我看他一切丟開,只把這些閨閣閒情、筆墨瑣屑作了個正經,已經認差了路頭了。再說一句不是你我不害臊的話,若果然是照行樂圖兒上的那等一個不言不語的說不清道不明的你,或者像長生牌兒似的那等一個無知無識推不動搡不動的我,正所謂『影裡情郎,畫中愛寵』,他見這屋裡沒甚麼可風雅的去處,少不得也得一心撲到書本兒上去。偏偏兒守着這麼個模樣兒的你,又來了照你這個模樣兒的我,一個人能有多大精神?要都用在這三間屋子裡,還怕他不合脂粉花香日親日近,離經濟學問日遠日疏麼?所以從來說的:『三日不與士大夫談,則語言無味,面目可憎。』又道是:『生於憂患,死於安樂。』古人何必無端的作這等危言?未必不有見于此。
「你我若不早為之計,及至他久假不歸,有個一差二錯,那時就難保不被公婆道出個『不』字來,責備你我幾句。便算公婆因愛惜他,原諒你我,不肯責備,要知一樣的給人作兒子,他這給人作兒子可與眾不同;一樣的給人作媳婦,你我這給人作媳婦可與眾不同。他給人作兒子,這條身子所關甚重;你我給人作媳婦,這兩副擔兒也就不輕。今日之下,你我合他三個人費了公婆無限的精神氣力,千難萬難,聚在一處,既然彼此一心,要不看破些枕席私情,認定了倫常至性,把他激成一個當代人物,可不可惜他這副人才?可不辜負公婆這番甘苦?可不枉結了你我這段因緣?」
何小姐說到這裡,張姑娘先舉手加額的唸了一聲佛,說:「姐姐這話比我見的更遠。我雖說臉軟,碰着了,也勸他幾句,說的那會兒好,笑嘻嘻的答應着,過兩天,還是沒事一大堆。」
何小姐道:「他如今正在興頭上,這樣合他輕描淡寫,大約未必中用。你不見你方纔攔了他一句『酒倒罷了』,他就有些不耐煩起來麼?所以我合你使了個眼色。我的意思,正要借今日這席酒,你我看事作事,索性『破釜沉舟』,痛下一番針砭,你道如何?」
張姑娘道:「好是好極了,我在姐姐跟前可不存一點心眼兒。姐姐說話可一會價的性急,他的脾氣可一會兒的價性左,咱們可試着步兒來;萬一有個一時說不對路,倒不要被人聽見,一下子吹到公婆耳朵裡,顯見得姐姐才來了幾天兒,兩個人就不和氣似的。」何小姐道:「你這話慮的很是,正是衛顧我的話。你只放心,我自然有個叫他左不到那裡去的說法。」
張姑娘道:「姐姐打算怎的個說法?我聽聽。」
何小姐才要開口,兩個酒窩兒一動,把臉一紅,湊到張姑娘耳畔說了幾句,把個張姑娘樂的,連連點頭,笑道:「姐姐,這叫作『兵法,攻心為上』,又叫作『彭更有二焉』。」何小姐似嗔似喜的瞅了他一眼,說道:「人家合你說正經話,你又來了!」因又說道:「果然他聽進這話去,便是你我受他兩句甚麼話,也不為可愧,不算受屈。只要把他逼到正路上去,不但如了公婆的願,成了他個人,也不枉我拿着把刀把你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也不枉你說破了嘴把我兩個撮合在一塊子。便是我的父母也不白占人家的一塊墳塋,親家爹媽也不白吃人家的半生茶飯了。這話要擱在第二個人家兒的同房姊妹,也說不得,必弄到這個疑那個取巧,那個疑這個賣乖,倒壞了醋了。你我兩個,不但我信得及你,我料你也一定信得及我,所以我才合你商量。你想著怎麼樣?」張姑娘道:「姐姐,這還有甚麼可商量的呀!姐姐沒來,就讓我有這見識,也沒這力量;如今姐姐來了,我還愁甚麼?何況這話兩個人說又比一個人得說多了呢!不用商量,一定如此!」
列公,你看,奇哉怪也!好一對奇怪女孩兒!他兩個算把「兒女英雄」四個字攥住不撒手,叼住不松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