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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同樣一口醋,卻得分一個會吃不會吃。先講那會吃醋的。如文王的后妃,自然要算千古第一人了。其餘大約有三種。一種是「仗心地吃醋」。不是自己久不生育,便是生育不存,把宗祧、家業兩件事看得着緊,給丈夫置幾房姬妾,自己調理管教,疼起來比丈夫疼的甚,管起來比丈夫管的嚴,不怕那侍妾不敬我如天神,丈夫不感我如菩薩。無論那一房生個孩子,我比他生母還知痛癢,還能教訓,人道「妾側礙於妻齊」,我道「嫡母大似生母」,親族交贊,名利雙收。這種吃醋,要算「神品」。再一種是「靠本領吃醋」。自己本生得一副月貌花容,一團靈心慧性,那怕丈夫千金買笑,自料斷不及我一顧傾城;不怕你有喜新厭舊的心腸,我自有換鬥移星的手段。久而久之,自己依然不失專房擅寵,那侍妾倒作了個掛號虛名,卻道不出他一個「不」字。這種吃醋,叫作「能品」。再一種是「顧臉面的吃醋」。或者本家弟兄眾多,親戚宴會,姐妹妯娌談起來,你誇我耀,彼此家裡都有兩房姬妾,自己一想,又無兒無女,以有錢有鈔,不給丈夫置個妾,覺得在人面上掛不住,沒奈何,一狠二狠,給他作成了,卻是三面說不到家,一生不得合式。這毛病人人易犯,處處皆同。這種吃醋,便是「常品」。這都講的是會吃醋的。
如今再講那不會吃醋的,也有三種。一種是「沒來由的吃醋。」自己也有幾分姿容,丈夫又有些兒淘氣,既沒那見解規諫他,又沒那才情籠絡他,房裡只用幾個童顏鶴髮的婆兒,鬼臉神頭的小婢,只見丈夫合外人說句話,便要費番稽查;望一眼,也要加些防範。甚至前腳才出房門,後腳便差個能行探子前去打探。再不想丈夫也是個帶腿兒的,把他逼得房幃以內生趣毫無,荊棘滿眼,就不免在外眠花宿柳,蕩檢逾閒。
丈夫的品行也丟了,他的聲名也丟了,他還在那裡賊去關門,明察暗訪。這種醋吃得可笑!一種是「不自量的吃醋」。自己不但不能料理薪水,連丈夫身上一針一綫也照顧不來,作丈夫的沒奈何,弄個供應櫛沐衾禂的人,也算照顧了自己,也算幫助了他,於他何等不妙?他不是左丟一鼻子,便是右扯一眼,甚至指桑罵槐,尋端覓釁。始而那丈夫還顧名分,侍妾還拘禮法,及至閙到糊塗蠻纏,講不清了,只好盡他閙他的,人家過人家的,他可竟剩了犯水飲,害肝氣疼了。這種醋吃得可憐!一種是「渾頭沒腦的吃醋」。自己只管其醜如鬼,那怕丈夫弄個比鬼醜的他也不容;自家只管其笨如牛,那怕丈夫弄個比牛笨的他還不肯。抄總兒一句話,要我的天靈蓋,着悶棍敲;要我的心頭血,用尖刀刺;要講給丈夫納妾,我寧可這一生一世看著他沒兒子都使得,想納妾?不能!這種醋吃的卻是可怕!世上偏有等不爭氣沒出豁的男子,越是遇見這等賢內助,他越不安本分,一味的啖腥逐臭,還道是竊玉偷香,弄得個茫茫孽海,醋浪滔天,擾擾塵寰,醋風滿地,又豈不大是可慘!
列公,你道好端端的《兒女英雄傳》,怎的閙出這許多醋來?豈不連這回書也「壞了醋了」?這話正因書裡的張金鳳合何玉鳳而起。如今把他兩個相提並論起來,正是艷麗爭妍,聰明相等。論才藝,何玉鳳比他有無限本領;論家世,何玉鳳比他是何等根基!況且公婆合他既是累代淵源,丈夫待他自然益加親厚。這等一個人,便在宦途世路上遇著了,還不免弄成個避面尹、邢,怎的肯引他作同心管、鮑?不想張金鳳他小小一個婦人女子,竟能認定性情,作得這樣到地!不知安老夫妻何修得此佳婦,安公子何修得此賢妻,何小姐何修得此膩友!想到這裡,就令人不能不信「不善餘殃,積善餘慶;乖氣致戾,和氣致祥」的幾句話了。
剪斷殘言,言歸正傳。卻說安太太見何玉鳳經張金鳳一片良言,言下大悟,奔到自己膝下,跪倒塵埃,低首含羞的叫了聲「親娘」,知他「滿懷心腹事,盡在不言中」。太太便先作了個婆婆身分,不像先前謙讓,端坐不動的一手把他攬在懷裡,說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不許傷心。你這才是你父母的孝順女兒,才是我安家的孝順媳婦!你方纔要沒那番推托,也不是女孩兒的身分;如今要沒這番悔悟,也不是女孩兒的心腸。也難為你妹妹真會說,也難為你真聽話。我合你公公一年的提心吊膽,到今日且喜遂心如意了!」說著,便一隻手拉起他來,又叫丫頭:「給你新大奶奶濕個手巾來,把粉勻勻。」褚大娘子忙一把攙了他過來,說:「先歇歇兒罷,站了這半天了。」讓再讓三,姑娘只搖頭不肯坐。褚大娘子此時是樂得眉開眼笑,要露出個娘家的過節兒來,只管讓。把個姑娘讓急了,低聲說道:「你怎麼這麼糊塗?你瞧,這如何比得方纔,也有來不來的我就大馬金刀的先坐下的?」咦!誰說這姑娘沒心眼兒呀!
按下這邊,再整張金鳳這半日合何玉鳳講了萬言,嘴也說酸了,嗓子也說幹了,連嘴說帶手比,袖子也累掉了,袖口裡的小手巾兒、手紙掉了一地,柳條兒忙着過來給他揀。隨緣兒媳婦又倒過一碗茶來。他一面就着那媳婦手裡喝茶,一面輓着袖子,又看見華嬤嬤、戴嬤嬤兩個在那裡悄悄的彼此道喜。他便慪他兩個道:「嚄!二位嬤嬤倒先認着親家了。」說著,輓好了袖子,才整衣理鬢過來給婆婆道喜。安太太自然更有一番嘉獎,不及細述。
他見過婆婆,便走到玉鳳姑娘跟前,先深深道了個萬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