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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後面官船已到,幾位隨帶司員也趕了來。那些地方官,欽差都請在一處,公同一見。應酬已畢,少微歇息,吃些東西,早發下一角文書,提河台的文武巡捕、管門管帳家丁。須臾拿到,便封了門,照着那言官指參的款跡,連夜熬審起來。從來說:「人情似鐵,官法如爐。」況且隨帶的那些司員,又都是些精明強幹久經審案的能員,那消幾日,早問出許多臓款來。欽差一面行文,仍用名貼去請河台過來說話。
不一時,河台已到,欽差照舊以客禮相待。讓坐送茶已畢,便將廷寄並那御史的參折合他的巡捕、家丁的口供送給他看。河台一看,這才如夢方醒,只嚇得他面如金紙,目瞪口獃。又見上面有「如果審有臓款,即傳旨革職,所有南河河道總督即着烏明阿暫署」的話。他慌忙看完,摘了帽子,向上跪倒碰頭,口稱他的名字說:「犯官談爾音,昏聵糊塗,辜負天恩,但求重重的治罪,並罰鍰報效。」原來那時候有個「罰鍰助餉助工」的功令。只因朝廷深知督撫的豐厚,那時的風氣淳樸,督撫也不避豐厚之名,每逢獲罪,都求報效若干銀子助工助餉,也為圖輕減罪名,所以他才有這番舉動。說罷起來,戴上帽子。烏大人道:「請大人具個親供。便是自認罰鍰,也得有個數目,好據供入奏。」那談爾音道:「犯官打算竭力巴結十萬銀子交庫。」烏大人道:「大人的情甘報效,我原不便多言;但是聖意甚嚴,案情較重,左右近年的案都有個樣子在前頭。大人還得自己斟酌斟酌,不可自誤。」他答應了兩個「是」,下去寫具親供。
一時,早有首府中軍送過印來,烏大人即日拜印接署。便下了一個札子,委山陽縣伺候前印河台大人,這漢話就叫作「看起來了。」這個信傳出去,那些紳衿百姓鋪戶聽得,好不暢快!原來這河台姓談,名爾音,號鈺甫。便有等尖酸的,指了新舊河台的名號編了一副對聯,道是:「月嚮日邊明,日月當空天有眼;玉鑲金作鈺,玉金滿橐地無皮。」
閒話擱起。卻說那談爾音下去寫具親供,見欽差的話來得嚴厲,一定朝廷還有甚密旨。如今報效得少了罷,誠恐罪名減不去;多了罷,實在心上捨不得。心問口,口問心,打算良久,連那些奇珍異寶折變了,大約也夠了。且自顧命要緊,因此上一很二很,寫了二十萬兩的報效。那烏大人就把案歸着了歸着,據情轉奏。當朝聖人最惱的貪官污吏,也還算法外施仁,止於把他革職,發往軍台效力。不日批折回來,那談爾音便忙忙交官項上庫,送家眷回鄉,剩了個空人兒赴軍台效力去了。只是這些金銀珠寶,千方百計才弄得來,三言兩語便花將去;當日嫌他來的少,今日轉痛他去的多。也最可憐的是,他見過烏大人之後,不曾等安老爺交官項,早替他虛出通關,連夜發了摺子奏請開復,想在欽差跟前作個大大的情面。也是發於天良,要想存些公道。只是遲矣,晚矣!
卻說安太太那邊,自從張金鳳進門之後,在安太太是本不曾生得這等一個愛女,在張姑娘是難得遇著這等一位慈姑。
彼此相投,竟比那多年的婆媳還覺親熱。那張老夫妻雖然有些鄉下氣,初來時眾人見了不免笑他;及至處下來,見他一味誠實,不辭勞,不自大,沒一些心眼兒,沒一分脾氣,你就笑他也是那樣,不笑他也是那樣。因此大家不但不笑他,轉都愛他敬他。雖是兩家合成一家,倒過得一團和氣。
這日安老爺收到烏大爺的幫項,即日把文書備妥,如數交納,照例開復。又因此地正在官場有事,自己不好出去,便告了兩個月病假。早有公子領着家人們預備轎馬前來。這老爺離了土地祠,來到聚合店。安太太迎了出來。老夫妻本來伉儷甚篤,更兼在異鄉同患難,又想到公子這場落難,彼此見了,十分傷感。虧得公子一旁極力勸慰方住。安太太便叫媳婦出來拜見。安老爺一看,又叫他近前來細看一番,因向太太道:「我告訴玉格的話,想來都說到了,不必再說。這個孩子天生的是咱們家的媳婦兒!等着消停消停,就給他們辦起這件喜事來。」安老爺不吃煙,張姑娘便送上一碗茶來。
一時,親家太太也來相見。這親家太太可不是那兩日的親家太太了,也穿上裙子了,好容易女兒勸着把那個冠子也摘了。見了安老爺,拜了兩拜,口裡說:「好哇,親家!俺們在這裡可糟擾了!」安老爺也合他謙了幾句。人回:「親家老爺進來了。」安老爺迎進來,見禮歸坐,着實謝了謝他途中照應公子。張老道:「親家,不要說這話。我的嘴笨,也說不上個甚麼來。咱都是一家人,往後只有我們沾光的。就只一件,我在家負苦慣了,這幾天吃飽了飯,竟白獃着就困了。親家,這不是你來家了嗎?有啥笨活,只管交給我,管作的動;不的時候兒,這大米飯老天可不是叫人白吃的。」
安老爺聽了道:「就是這樣。如今我第一樁大事,就是你這個女婿。他只管這麼大了,還得有個常人兒招護着。這幾日裏邊有個媳婦,不好叫他在裡頭不周不備,我可就都求了親家了。」張老爺連忙答應。安太太道:「這幾天就多虧了親家老爺疼他。」一句話沒完,張太太話來了,說:「啥話呢,疼閨女有個不疼女婿的!」大家正說到熱閙中間,人回:「河台烏大人來拜。」把個張老夫妻嚇得往外藏躲不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