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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公子雖是閉門讀書,不問外事,早有那些關切些的親友得了信,遣人前來探聽。也有說白來看看的,也有說打聽任上一向有無家信的,卻都不肯明說。這日,有向來拜從安老爺看文章的一位梅公子,也是個世家,前來看望。見了安公子,便問:「老師這一向有信麼?」安公子說:「便是許久沒接着老人家的諭帖了。」梅公子又問說:「也沒聽見甚麼別的事呀?」安公子見他問的奇怪,連忙答說:「無所聞。這話從何問起?」梅公子道:「昨日聽見個朋友講起,說老師在河工上有個小小的罣誤,卻也不知其詳。要是吏部認得人,何不託人打聽打聽,見了原奏,就可知道詳細了。」安公子聽說,驚疑不定,要着人到烏宅打聽,偏偏的烏大爺新近得了閣學欽差,往浙江查辦事件去了,別處只怕打聽得不確,轉致誤事。
當下那程師爺在坐,便說道:「吏部有我個同鄉,正在功司,等我去找他問問,就便托他抄個原奏的底子來看看,就放心了。」說著,連忙起身,進城去打聽。隨後梅公子也就告辭。安公子急得熱鍋上螞蟻一般,一夜也不曾好生得睡。直到次日晌午,那程師爺才趕回來。一見公子,便說:「事體卻不小,幸喜還不礙。」說著,從懷裡把那抄來的原奏掏出來,遞給公子閲看。只見上面的出語寫的是:「請旨革職拿問,帶罪賠修,俟該參員果否能于限內照數賠繳,如式修齊,再行奏聞請旨。」公子看先,那程師爺又說道:「據部裡說,只要銀子賠完,工程報竣,還可以送部引見。照這案情,大約沒有個不開復的,只不曉得老翁任所打算得出許多銀子來不能?」公子道:「老人家帶的盤纏本就無多,自己又是一文不要的,縱然有幾兩養廉,這幾個月的日用,兩三番的調任,大約也用完了,任上一時那裡弄得出五六千銀子來?家中又別無存項,偏烏克齋又上了浙江,如果他在京,大約弄個兩三千金還容易。這便如何是好?」說著,便急得淚流不止。程師爺連忙說:「世兄,你且不要煩惱,等咱們大家慢慢計議出個道理來。」公子說:「我的方寸已亂,斷無道理可計議了!」
那時安老爺留在家中照料家務的,還有個老家人,姓張,名叫進寶,原是累代陳人,年紀有七十餘歲。他見公子十分的着急,便同華忠從旁說道:「我的小爺,你彆著急,倘然你要急出個好共歹來,我們作奴才的可就吃不住了!如今有個商量。」因向程師爺說道:「我們小爺本就沒主意,再經了這事,別為難他了!倒是程師老爺替想想,行得行不得。這如今老爺是有了銀子就保住官兒了,沒有銀子,保不住官,還有不是。老爺任上沒銀子,家裡又沒銀子,求親靠友去呢,就讓人家肯罷,誰家也不能存許多現的。」程師爺便道:「不必定要如數,難道老爺在外頭不作一點打算不成?如今弄多少是多少,也只好是集腋成裘了。」
那張老頭兒聽了,說道:「好哇!正是這話了。」因又向公子道:「這話也不用遠說,只這眼前就有一個地方可以打算,華忠他也知道。咱們這西山裡不是有座寶珠洞嗎?那廟裡當家的不空和尚,他手裡卻有幾兩銀子,向來知道他常放個三頭五百的帳,老爺常到他廟裡下棋閒談,合他認得,奴才們也常見,如今就找他去。那和尚可是個貪利的,大約合地空口說白話也不得行。我們圍着莊子的這幾塊地,年終不是有二百多銀的租子嗎?就把這個兌給他,合他說明白了,按月計利,不論年分,銀到歸贖。合他借多少是多少,下余的再想法子。必得這樣,那銀子才打算得快。我們小爺是不懂這些事情的,程師老爺,你老白替想想怎麼樣?」那師老爺說道:「豈但白替想想,我承老爺的相待,我們又從幼就在一處,同親弟兄一樣,如今托我在家照料,我雖不能為力,難道連一句話也不肯說不成?慢講照這樣辦法沒有差錯,就便有些差錯,老爺日後要怪,就算你我一同商量的都使得。那銀子有處寄去,很好,倘然沒有妥便,就是我走一蕩也使得。」那張老頭兒說道:「怎麼驚動起師老爺來了?你老人家別看我這七十來歲的老頭子,托我們老爺的福,也還巴結着跑的動,何況是報答主兒呢!」
華忠聽了,便插嘴道:「老大爺,你老人家算了罷,那可不是話!你要去,在你老人家可算得忠心報主咧。不是我說句怎嗎兒的話,這個年紀,倘然經不得辛苦,有點兒頭疼腦熱,可不誤了大事了嗎?你老人家弄妥當了,還是我跑罷。」
那張進寶道:「你更離不得了,你去了,這位小爺出來進去的交給誰呀?」兩個撅老頭子,你一言我一語抬個不了,卻都為主人的事。
公子怔了半天,說道:「你們先不必吵吵,先打算銀子去要緊。有了銀子,我自己去,我已經想了半天了。你們想,老爺這番光景,太太不知急的怎麼個樣兒,再加惦記着我,二位老人家心裡更不知怎麼難過。不如我去見見,倒得放心。如果有了銀子,就是嬤嬤爹跟我去,至多再帶上一個人,咱們明日就起身。」程師爺笑道:“世兄,你可是不知世路之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