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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也憐儂著《海上花列傳》一書,以夢起,以夢結,感慨深情,流露言外。不善閲者,每以「嫖經」目之,真是隔靴搔癢。余最喜稗官小說,客歲道出申江,于友人案頭見此書,借回寓所,竟日閲畢。覺洋場人品,花也憐依為之鑄鼎象形,如見其人,如聞其聲,海上董狐,當推此老,不特作溫柔鄉、花煙隊中暮鼓晨鐘而已也。雖然,是書之作亦既有年,以昔所云證以今之所見,每況愈下,幾若青樓惡習亦隨世運為轉移。蓋昔之姘戲子者,尚不經見,近日則狐綏鴇合,藉此以顯時髦,猶恐穢跡不彰,且與之並坐馬車,招搖過市,並有于酒闌燈[ 施左改火旁] ,許執鞭賤役,送客留髡。致使揚州杜牧、江州司馬,征歌選色,意興頽唐,寧邀薄倖之名,不作沾泥之絮。縱庸中佼佼,自有其人,第恐鄭氏銅山,有時易姓,阿嬌金屋,未必終藏。覆轍前車,昭人耳目。昨過壽萱室主,痛談此事,相與太息。室主近有《花史》之作,余告以筆政稍閒,可續《花列傳》,仆當助君一臂,聊藉楮墨,以當鈴鐸。室主首肯,從此《板橋雜記》,竟得替人;畫舫、叢談,豈無後勁?爰書卷末,以券將來。
① 這是讀者寫在書後的跋文,年代不詳。錄自陳無我著《老上海三十年見聞錄》。
國語版《海上花》譯序
張愛玲
半世紀前,胡適先生為《海上花》作序,稱為「吳語文學的第一部傑作」。滄海桑田,當時盛行的寫妓院的吳語小說早已跟着較廣義的「社會小說」過時了,絶跡前也並沒有第二部傑作出現。「吳語文學的第一部傑作」,不如說是方言文學的第一部傑作,既然粵語閩南語文學還是生氣蓬勃,閩南語的尤其前途廣闊,因為外省人養成欣賞力的更多。
自《九尾龜》以來,吳語小說其實都是夾蘇白,或是妓女說蘇白,嫖客說官話,一般人比較容易懂。全部吳語對白,《海上花》是最初也是最後的一個,沒人敢再蹈覆轍──如果知道有這本書的話。《海上花》在十九世紀末出版:民初倒已經湮滅了。一九二○年蔣瑞藻著《小說考證》,引《譚瀛室筆記》,說《海上花列傳》作者「花也憐依」是松江韓子云。一九二二年清華書局翻印《海上花》,許廑
原文作堇父序中說:「或曰松江韓太痴所著也。」三年後胡適另托朋友在松江同鄉中打聽,發現孫玉聲
海上漱石生曾經認識韓子云,但是也不知道他的底細,輾轉代問《小時報》專欄作家「松江顛公」
大概是雷瑨,字君曜,答覆是《小時報》上一篇長文關於韓鄧慶
字子云,這才有了些可靠的傳記資料。胡適算出生卒年。一八九四年《海上花》出單行本,同年作者逝世,才三十九歲。
一九二六年亞東書局出版的標點本《海上花》有胡適、劉半農序。現在僅存的亞東本,海外幾家大學圖書館收藏的都算是稀有的珍本了。清華書局出的想必絶版得更早,縣花一現。迄今很少人知道。我等於做打撈工作,把書中吳語翻譯出來,像譯外文一樣,難免有些地方失去語氣的神韻,但是希望至少替大眾保存了這本書。
胡適指出此書當初滯銷不是完全因為用吳語。但是到了二○、三○年間,看小說的態度不同了,而經胡適發掘出來,與劉半農合力推薦的結果,怎麼還是一部失落的傑作?關於這一點,我的感想很多,等這國語本連載完了再淡了,也免得提起內容、泄露情節,破壞了故事的懸疑。
第三十八回 前附記:
亞東本劉半農序指出此書缺點在後半部大段平鋪直敘寫名園名士──內中高亞白文武雙全,還精通醫道,簡直有點像《野叟曝言》的文素臣──藉此把作者「自已以為得意」的一些詩詞與文言小說插入書中。我覺得尤其是幾個「《四書》酒令」是卡住現代讀者的一個瓶頸──過去讀書人《四書》全都滾瓜爛熟,這種文字遊戲的趣味不幸是有時間性的,而又不像《紅樓夢》裡的酒令表達個性,有的還預言各人命運。
所以《海上花》連載到中途,還是不得不照原先的譯書計劃,為了尊重原著放棄了的:刪掉四回,用最低限度的改寫補綴起來,成為較緊湊的《六十回海上花》。回目沒動,除了第四十、四十一回兩回並一回,原來的回目是:
縱玩賞七夕鵲填橋善俳諧一言雕貫箭
沖繡閣惡語牽三劃①佐瑤觴陳言別四聲
代擬為:
渡銀河七夕續歡娛沖繡閣一旦斷情誼
第五十:、五十一回 也是兩回並一回,回目本來是:
軟廝纏有意捉訛頭②惡打岔無端嘗毒手
胸中塊「穢史」寄牢騷③眼下釘小蠻④爭寵眷
改為:
軟裡硬太歲找碴眼中釘小蠻爭寵
書中典故幸而有宋淇夫婦幫忙。本來還要多,多數在刪掉的四回內。好像他們還不夠忙,還要白忙!實在真對不起人。但是資料我都保留着,萬一這六十回本能成為普及本,甚至于引起研究的興趣,會再出完整的六十四回本,就還可以加注。
註:
①即「三劃王」。
②流氓尋釁,捉出一個由頭,好訛人。
③書中高亞白與尹痴鴛打賭,要他根據一本春宮古畫冊寫篇故事,以包下最豪華的粵菜館請客作交換條件。尹痴鴛大概因為考場失意,也就藉此發泄胸中塊壘。
④白居易詩:「櫻桃樊素口,楊柳小蠻腰」,寫擅歌舞的家妓。
國語本《海上花》譯後記
張愛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