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及至到了下都,那下都的人無論相知不相知,有舊沒有舊,都來拜訪,要借璧人一觀。若回他不在寓處,他今日去了,明日又來,直到見了才祝衛是個孱弱書生,那裡經得這般勞碌?不上幾時,就被人看出病來,竟以弱疾而死。所以當時的人編句巧話出來,叫做「看殺衛」。這段事實也出在《世說新語》,不是做小說的人編造出來的。
這兩個標緻男子,都是極有才思、極有名望的文人,所以他的姿貌因其才而益重,從來的風流才子,畢竟要數他這兩個;不然彌子瑕、龍陽君的面孔盡有可觀,為甚麼「風流」二字不歸與他,提起這兩個名字,反覺得可鄙而可賤者何也?這等說起來,「才貌」二字果然是分開不得的。只是這兩件東西,造物再不肯兼付與人,不是使他少這件,就是使他缺那件,這不是造物的刻薄處,正是造物的忠厚處。若還兼付與人,這個人就不能夠循規蹈矩,守着自家的妻子,終身定有許多風流罪過犯將出來,不是授以善身之資,反是予以喪德之具了。
從古及今,有幾個才貌兼全的人能夠完名全節的?若還有才有貌,又能循規蹈矩,不做妨倫背理之事,方纔叫做真正風流。
風者,有關風化之意;流者,可以流傳之意。原是兩個正經字眼,為甚麼不加在道學先生身上,常用在才人韻士身上?
只因道學先生做來的事,板腐處多,活動處少,與風流的字義不甚相合,所以不敢加他。才人韻士做出事來,如風之行,如水之流,一毫沾滯也沒有,一毫形跡也不着,又能不傷風化,可以流傳,與這兩個字眼切而且當,所以拿來稱讚他。如今世上的人不解字義,竟把偷香竊玉之事做了「風流」二字的註腳,豈不可笑!方纔所說的兩個古人,都是有才有貌,又能循規蹈矩,不做妨倫背禮之事的。如今再說個古人以後、今人以前的標緻男子,雖不十分循規蹈矩,卻不曾做出妨倫背禮之事來,與「風流」二字不甚相合,也還不甚相離,說來做個消閒的話柄。
這個標緻男子姓呂名旭,表字哉生,是明朝弘治年間人,祖籍原是福建,因父親呂春陽在揚州小東門外開個雜貨鋪子,做起家業來,就不回福建,竟在揚州地方娶了妻室。
從來女色出在揚州,男色出在福建,這兩件土產是天下聞名的。呂春陽少年時節原是個絶標緻的龍陽,娶的那位妻子又是個極美麗的瘦馬,俗語四句道得好:低銅鑄低錢,好窯燒好瓦;要生上相騾,先揀好驢馬。
往常人家只消一個標緻妻子,就生得好兒好女出來,何況他這一底一蓋,都是絶精的印子,印出來的花樣,豈有不齊整的?呂哉生未曾蓄髮之時,竟像個粉團捏就的孩子,隨你甚麼婦人,沒有他那種白法,性子又聰明,口齒又伶俐,走出去上學,那些路上人家的婦人,無論老少,都要扯進去頑耍,心上愛他不過。又因他年紀幼小,再不稱名道姓,只以「心肝兒子」呼之,摟在懷中,撲了又撲,叫了又叫。
及至叫熟了口,摟慣了手,等他到頭髮披肩、情竇將開的時節,依舊扯進去頑耍。有幾個不識廉恥的,撲他幾撲,也要他回撲幾撲;叫他幾聲,也要他回叫幾聲。又以摩疼擦癢為名,竟要他渾身摸索起來,把個不曾出幼的孩子,未及十三歲,就弄得無件不知,無般不曉。
看官你說,這等一個惹事的孩子,又遇著那許多作孽的婦人,處此地步,比乾柴烈火更甚一倍,自然要做出事來,弄壞為人的根腳,這個正人君子就做不成了。
誰想呂哉生的命好,當此萬難擺脫之時,虧一個救命的恩人,替他臨崖勒馬,還不至于墮落火坑,使後來翻身不得。
他這位恩人不是別個,就是一位訓蒙的先生,全虧他教誨得嚴,拘束得緊,所以留得這條性命,到後來還做個好人。
如今世上的父母不知教子之法,只說蒙館先生是可以將就得的,往往造次相延,不加選擇,直到開筆行文之後,用着經館先生,方纔去求籤問卜,訪問眾人,然後開筵下榻。不知道孩子從師就如病人服藥,空心吃下去的方纔有效,到用過飲食之後,就有靈丹吃下去,也與五臟六腑隔着一層,不能夠粘脾着腎了。
開手從的那位先生,就是得病之初空心吃的一服丸散,吃得着也是這一服,吃不着也是這一服。投了個方正的先生,那孩子後來自然會方正;投了個苟且的先生,那孩子後來畢竟要苟且。不信但看寫字的筆法,若還開手把筆的先生是個會寫楷書的,教來的學生個個會寫楷書,就是寫得不好,也到底有些端莊之意,決不至于連行帶草;若還開手把筆的先生是個善寫草字的,教來的學生個個會寫草字,即使寫不到家,也究竟帶些龍蛇之體,再不能夠一點一畫。即此一事,就是教方即方、教圓即圓的證據了。
所以發蒙的先生,比經館先生更有關係,不可不嚴加選擇。
呂春陽的兒子只因這位蒙師從得着,所以不至于失身。教他寫字讀書,還不十分嚴厲;獨有進退出入之間,管得十分嚴緊。
放他回去吃飯,不住的教人蹤跡他,若還來遲一刻,就要盤問到底。稍有差錯之處,不是罰跪,就要記打。不打則已,一打定要打得皮破血流。
所以呂哉生往來之際,不敢十分耽擱。那些作孽的婦人正要留他頑耍,他想到先生身上,就不覺毛骨竦然,灑脫袖子,就跑了去。故此保得住童子原身,不至于十分破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