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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芳見了,知道為他而發,甚是不安。推開門來,只見許多蒙童坐在那邊寫字,世良朝外坐了打瞌睡,衣衫甚是襤褸。
世芳走到面前,叫一聲:「賢弟醒來!」世良嚇出一身冷汗,還像世芳趕來羞辱他的一般,連忙走下來作揖,口裡千慚愧、萬慚愧。世芳作了一個揖,竟跪下來磕頭,口裡只說「劣兄該死」。世良不知那頭事發,也跪下來對拜。拜完了,分賓主坐下。
世良問道:「老兄一向生意好麼?”世芳道:“生意甚是趁錢,不上一年,做了上百個對合,這都是賢弟的福分。劣史今日一來負荊請罪,二來連本連利送來交還原主,請賢弟驗收。」
世良大驚道:「這是甚麼說話?」世芳把到家見妻子,說本錢不曾帶去的話,述了一遍。
世良笑一笑道:“這等說來,小弟的賊星出命了。如今事已長久,盡可隱瞞,老兄肯說出來,足見盛德。
小弟是一個命薄之人,不敢再求原本,只是洗去了一個賊名,也是樁僥倖之事,心領盛情了。「世芳道:」說那裡話,劣兄若不是賢弟的本錢,莫說求利,就是身子也不得回家,豈有負恩之理?如今本利共有三萬之數,都買了綢緞,現有舟中,賢弟請去發了上來。劣兄雖然去一年工夫,也不過是僥天之悻,不曾受甚麼辛苦。賢弟若念結義之情,多少見惠數百金,為心力之費則可;若還推辭不受,是自己獨為君子,教劣兄做貪財負義的小人了。
“
說完,竟扯世良去收貨。
世良立住道:「老兄不要矯情,世上那有自己求來的富貴,舍與別人之理!古人常說:」不義取財,如以身為溝壑。‘小弟若受了這些東西,只當把身子做了毛坑,凡世間不潔之物,都可以丟來了。這是斷然不要的。「世芳變起臉來道:」賢弟若苦苦不受,劣兄把綢緞發上來,堆在空野之中,買幾擔乾柴,放一把火,燒去就是。
「世良見他言詞太執,只得陪個笑臉道:」老兄不要性急,今日晚了,且在小館荒宿,明早再做商量,多少領些就是。“一邊說,一邊扯學生到旁邊,唧唧噥噥的商議,無非是要預支束修,好做東道主人之意。
世芳知道了,就叫世良過來道:「賢弟不消費心,劣兄昨日到家,因一路平安,還個小願,現帶些祭余在船上,取來做夜宵就是。」世良也曉得束修預支不來,落得老實些,做個主人擾客。當晚敘舊談心,歡暢不了。
說話之間,偶然談起楊百萬來。世芳道:「他空負半生風鑒之名,一些眼力也沒有,只劣兄一人就可見了。他說我無論做生意不做生意,千金之產,同歸於荊我坐家的命雖然不好,做生意的時運卻甚亨通。如今這些貨物雖不是自己的東西,料賢弟是仗義之人,多少決分些與我,我拿去營運起來,怕不掙個小小人家?可見他口裡的話都是精胡說的。
我明日要去問他的口,賢弟可陪我去,且看他把甚麼言語支吾?”世良道:“我去到要去,只是借他一千銀子,本利全無,不好見面。」
世芳大笑道:「你如今有了三萬,還愁甚麼一千?明日就當我面前,把本利算一算,發些綢緞還他就是了。」世良大喜道:「極說得是。」兩個睡了一晚,次日是楊百萬放銀的日期。世芳道:「我若竟去問他,他決要賴口,說去年並無此話,你難道好替我證他不成?我如今故意寫一張借票,只說問他借一千兩銀子,他若不肯,然後翻出陳話來,取笑他一場,使他無言對我,然後暢快。」算計定了,就寫票同世良走去,依舊照前番的規矩,先把票子遞了,伺候唱名。
唱到秦世芳的名字,世芳故意裝做失志落魄的模樣,走上去等他相。楊百萬從頭至腳大概看了一遍,又把他臉上仔仔細細了半個時辰,就對家人道:「兌與他不妨,還得起的。」世芳道:「老員外相仔細些,萬一銀子放落空不要懊悔。」楊百萬道:「若是去年借與你,就要落空;今年借去,再不會落空的。」世芳道:「原來老員外也認得是去年借過的。既然如此,同時一個人,為甚麼去年借不起,今年就借得起?難道我的臉上多生出一雙耳朵,另長出一個鼻子來了不成?」楊百萬道:“論你相貌,是個徹底的窮人,只是臉上氣色比去年大不相同。
去年是一團的滯氣,不但生意不趁錢,還有官府口舌,我若把銀子借你,只好貼你打官司。你如今臉上,不但滯氣沒有了,又生出許陰騭紋來,畢竟做了天大一件好事,才有這等氣色,將來正要發財。你如今莫說一千,二千也只管借去。只是有一句話要分付你,你自己的福分有限,須要幫着個大財主,與他合做生意,沾些時運過來,還你本少利多;若自己單槍獨馬去做,雖不折本,也只好趁些蠅頭小利而已。
「世芳被他這些話說得毛骨悚然,不覺跪下來道:」老員外不是凡人,乃是神仙下界點化眾生的,敢不下拜。「楊百萬扶起來道:」怎見得我是神仙?「世芳道:」晚生今日不是來借銀子,是來問口的。
不想晚生的毛病,句句被老員外說著,不但不敢問口,竟要寫伏便了。「就把去年相了回去,弄出人命官司,後來賣田作本,掉在家中不曾帶去,錯把世良的銀子認做本錢,拿去做生意屢次得采,回來知道原故,將本利送還世良的話,備細說過一遍。世良也走過去說:「去湖廣相遇的,就是這位仁兄。他如今連本利送還我,我決無受他之理。
煩老員外勸他將貨物裝回,省得陷人于不義。」楊百萬聽了,仰天大笑一頓,對眾人道:“我楊老兒的眼睛可會錯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