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況兒薄命,又負才華,為造化所總。若不遇蹇折,定有天死之慘。與其泯泯無聞,死於床笫,與草木同其腐朽,無寧為父母做得一樁大事,烈烈轟轟,死於烈火場中,可以名傳不朽。兒心已定,兒志已堅,情願捨身以保全家之難,雖刀砧鼎千,粉骨碎身,亦所甘心也。
我若不捨此身,以致父死囹圄,弟喪牢獄,那時寡母弱女,報冤無地,度日無糧,怕不流落作人之婢妾!與其家破人亡,後為婢妾,何如為全家保嗣的女子。天不負吾,此去自落好處安身。若命該挫折,也去消了這段苦楚公案。安見遠父母兄弟而受磨折者,傍父母兄弟而遂能免零落乎?又安知兒此去不勝如在膝下也?其權在命,其定在數,固不由人也。
且此人既以四五百金討一女子,非千金之家不為。此去小心勤謹,以事姑嫜,以敬夫子。萬一得其歡心,求其周旋,父母兄弟他日相逢,俱未可知也。女籌之熟矣,父母無為我慮。」其母大哭道:「兒呵,你是怎樣生的,怎樣養的,怎捨得你賣把人家做小。你不曉得那做小的苦楚哩。如今他愛好娶了你,到家見了正妻,吵吵閙閙,丈夫就有十二分愛你心腸,被眾人一挑一說,也放落了八九分。況你人生面不熟,那個肯來憐你。
你到其間生死由他。我的兒,只怕你受不得那般狼藉哩。況大娘子最易吃醋,且莫說那丈夫畏懼的如狼如虎之毒,就是畏懼丈夫的,不敢加害於你,那些假賢假惠亦是屠肆菩心,饑狸悲鼠,有甚真心見呵。那樣冷麵冷孔,怕你不能假逢迎作鶻突去伏事他。
況你自小嬌痴,身喜華麗,到人家做小要睡遲起早,妝扮老成。思及于此,可不痛殺你娘也!」言罷,哭死於地。翠翹慌忙一把抱住道:“娘快些甦醒,你女孩兒無過是賣身,又不至死,怎倒先痛殺老娘,叫爹靠何人,妹靠何人,兄弟靠何人!娘不是愛惜女兒,倒是加添女兒之罪了。娘,你須支撐,保全這命,看我爹,看我妹,看我弟。
你們若能完完全全,做女兒的就死在他鄉,飄流異國,也是甘心的了。娘若有差池,莫說是生,就是死在陰司,兒也不能瞑目。」
翠雲忙拿了一盞滾湯來灌,灌了兩口,王媽媽方漸漸還生,道:「兒,我想你不去,父不能全生;父得生,你不能不去。死別生離,都是一樣。你娘想到你爹爹受禍,又傷心;言到你賣身,又腸斷,實實不忍目擊這光景,倒不如我一命歸泉,眼不見,隨父們罷了。」言畢,以頭觸柱。
翠翹、翠雲雙雙抱住道:「娘,你若一死,這事一發急急。」言到傷情,都說不出。母子三人相抱而哭,好傷感也。
正是:
死別已吞聲,生離常惻惻。
何況死與生,別離在頃刻。
任是鐵石人,難免不嗚咽。
何況骨肉親,自應淚流血。
三人正哭得無解無休,忽聽得門外人聲如沸,翠翹道:「娘且勿哭,爹行來矣。”大家一齊住聲,開門,果是父親、兄弟,同終公差、咸媒婆、馬客人一齊來至。王員外見了翠翹,便扯住放聲痛哭。翠翹道:「爹爹哭且少住,講了正經事,再哭未遲。」那王員外哪裡忍得住,大家萬般寬慰,方纔稍歇。翠翹心如刀割,硬了肚腸,對終公差道:“終老爹,如今我有銀子了,且請教老爹,怎生出脫我父親與兄弟個乾淨?把個憑據執照與我,我好兌銀子交與老爹,我便隨馬爺起身了。若是不能乾淨,銀子用了,官司依然不結,何苦將我身又去出醜!拼得一個同死,便擊了登聞鼓,也須明白這場冤屈。只皮不破,血不出,安耽無事,所以舍了此身,以全一家。
終老爹須要做得老成方妙。」
終公差道:「我老終身子關在衙門中,卻吃一口長素,做得的做,做不得的決不去沾染。所以官府曉得我忠厚,抑且肯相信。朋友曉得我直率,也肯付託。我說了一句就是一句,再要我改第二句口,就砍了頭我也改不來。
姑娘你為令尊賣身,是甚麼樣錢財,敢花費了姑娘的!我將三百銀子都放在宅上,先同令尊令弟見了本官,當面討個執照,與你家無干,然後將銀子送將進去;就見響馬賊,替他說明,不許攀扯你家,把他多少銀子;我們這伙裡有十個頭目,納籠來吃一席公會酒,道王家事是我終事管的,凡各衙門有甚風聲,都求列位遮蓋。把你們鄉裡的名色,做上一張公舉呈子,到該管衙門,討了印信,與你家無干。我老終外寫一張包書,把你父親保全始終無事,你還怕甚的?」
翠翹點頭道:「這等做得老靠停當,我無慮矣。」終公差又對那客人道:「馬老爹,兌起銀子來,成了文書。待我替他完了公務,就打發姑娘隨老爹起身。姑娘原為他父親賣身,他若不見官司完結,怎肯放心而去。」那姓馬的有難狀,終公差道:「馬老爹,不妨的。人有幾等,他是有行止忠厚人家,我終事包得起。若有甚話說,都在我身上。我寫個領票把你就是。」馬客人道:「既是終老爹肯招當,成交兌銀子便是。」終事取筆硯,寫承管文書一紙:
立承管文約終事,今因孝女王翠翹為父賣身與馬客人為妾,當得財禮銀四百五十兩,期三日內官司結局過門,隨行出境不誤。恐人心不測,立此承管文書存照。某年某月某日。立承管文約人終事,中人咸老娘、晏九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