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翹道:「娘,你也收拾些水飯,拿與爹爹兄弟吃,就邀終公差同來,我要在他身上討爹爹兄弟清白文書,方放心去哩。」王婆如痴如獃沒了主意,聽女兒這般說,便是恁般。翠雲忙收拾了些水飯,與母親拿了去不題。
且說翠翹姐妹等到黃昏,不見母親回來。翠翹道:「妹子,母親此時不回來,此夜大約在終家住了。我兩朝未睡,明日要替父親兄弟討清白,須要一段真正精神對他。妹子你將廚下收拾一收拾,仔細看□□□□,我假寐片時,再與你談心。」言畢,神昏體倦,就從亂草塌上和衣而睡。朦朦朧朧,忽見金生自外而入道:「翠翹,你何在此獃睡?」翠翹驚醒,見是金重,道:「哥哥來得正好,若到明日,妾身已屬之他人矣。」金生道:「怎遭此變?」翠翹道:「姨娘家誤住響馬賊,連坐如此。終公差許三百金,可救父、弟之命。
妾激于義氣,已許賣身保全。早上講了四百二十兩銀子,明日兌了,便要隨他起身。料來不能見郎,已將盟章等物盡付小妹,囑他終事君子,代報哥哥恩情,不想哥哥卻在這裡。」金生道:「我正欲起身,聞卿罹禍,怎忍舍卿而去。
日裡不敢探望,乘夜相訪。既是止要三百金,此事容易,我一力為之。」少傾,公差、父母俱至,那日閒人來看的,也同在裡面坐下,便講價錢。金生挺身道:「翠翹原是我的妻子,我因出外事急,乃為此舉。
今我已至,三百金我自代用,豈隨你遠方人乎!」那人道:「既有三百金,自然是金相公的人了。」金生叫書僮取白金三百兩,放在桌上。終冬差寫了一張包管文書,收了銀子,放了父、弟。那相的人不肯去,道:「我費了多少工夫,尋得一個人,我要拿去趁幾千兩銀子,你卻不知不覺要奪了去,那個肯替我你兩個跌一交?」金生大怒道:「你這般說起來,你是個販稍的了,叫他替我拿了這販賣人口的賊。」那人看見不是風色,抽身便走。翠翹同父母再回拜謝,乃擇日完婚。笙蕭鼓樂,送入洞房。兩人正欲成親,忽見那相他人,統一班兇徒,打入洞房,搶了翠翹便走。
後面金生領人追趕,一人將翠翹扶上馬背,道:「坐好了,看跌下來。」翠翹攀住鞍鞽,那人揚鞭大喝,其馬四足騰空,其去如飛,人漸不見。翠翹道:「如是快馬,金郎怎趕得我上。待我攀住一物,跳下來等他,豈不是好。」信手一扯,扯住一根樹枝不放。那馬脫空而去,翠翹正欲下地來,往下一看,呀!不好了,卻不是平地,乃沒天沒地大的一個火坑。烈焰騰騰,光飛萬丈,磨盤大的火塊滾將上來。那樹通身都着,翠翹驚得三魂杳杳,七魄悠悠。
正在危急存亡之際,樹上飛下一塊斗大的火球,照翠翹劈面打來。翠翹大叫一聲,「燒殺我也!」驚醒乃是一夢。但見四壁蕭然,孤燈半滅。月影橫窗,微風窺戶,淚眼朦朧,金生何在!惟有小妹睡于腳後。
翠翹長嘆道:「好凶夢也,我之生平,大約在此夢中結果了。咳!金生金生,歸來相憶,空結半生緣。我王翠翹再不能和你邀月聯詩,指天矢日矣。」正是:夢破檐鈴驚鐵馬,方知身是幻中人。
遂指燈題驚夢覺九詠云:
其一:
驚夢覺,鼯鼠頻窺燭。燭光明滅似含愁,何曾照見殘妝束!
其二:
驚夢覺,檐前鐵馬搖。水火不知何處也,已燒妖廟倒藍橋。
其三:
驚夢覺,角鼓悲聲壯,可憐紅粉去何之,一度思量一悵怏。
其四:
驚夢覺,參橫鬥斜倒。今夜淒涼只四生,來朝分手天涯杳。
其五:
驚夢覺,竹稍風擺錯。冉冉依依似阿儂,飄飄蕩蕩無着落。
其六:
驚夢覺,子規啼夜半。血淚徵人催出門,不如歸去何須喚。
其七:
驚夢覺,鳥啼殘月落。天昏地暗秋泬滲,露冷風淒人寂寞。
其八:
驚夢覺,松聲低作濤。耳邊似訴相思雜,心上疑聞怨恨高。
其九:
驚夢覺,花影疏欞罩。悄悄冥冥疑會來,杜鵑移到窗前叫。
翠翹題罷,心緒如麻,不復就枕,惟有低徊腸斷而已。
正是:
已極夢中苦,復作苦中夢。
若夢不復離,驚覺亦何用!
翠翹不知更作何狀,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甘心受百忙裡猛棄生死 捨不得一家人哭斷肝腸
詞曰:
誰肯死,咸願生。禍到臨頭生死輕。悲流儘是鵑啼血,痛殺無非猿斷聲。
—— 右調《搗練子》
話說翠翹徘徊既久,天色漸明,因呼翠雲道:「妹妹,且明矣。怕有人來,可起來打點茶湯,等候爹媽們回來。”翠雲驚起,道:「姐姐,幾時醒的?」翠翹道:「我半夜間作一惡夢,大約今日必行。我身流落,命已定矣,我亦無怨。
但有『驚夢覺』九詠,金郎回時,你可付與他,為道姐姐去時筆也。」翠雲道:「姐姐做甚惡夢?」翠翹道:「夢境之惡,言之更增悲苦,則索吞聲忍氣了。只要吾妹善保此身,好與金郎偕老,吾生平志願盡托于汝矣。」
翠雲接詩,正欲細看,俄聞叩戶。
翠雲開門,其母已至。看著翠翹說道:「我兒,你爹爹說道:『死生有命,富貴在天,則索聽乎數吧。倘必不能免,拼得大家同死,到轉乾淨。怎忍將你一人飄泊天涯,合家卻受全生之福!』」翠翹含淚道:「爹爹所說,自是慈父之言。
但為女孩的,目擊雙親罹此慘禍,若殺此身可以免禍,亦所不惜。況賣未必至于死乎!且女外向,一落娘胎便屬別人。孩兒常恐嫁出不能報酬父母之恩,今遇顛沛流離之日,正人子死孝之時。雖雲患難,倒也了卻做女兒報親的一段心腸。